许是昨日午后睡得昏沉,晚间时李疏再也睡不下,打发走青萦后自个儿又起来挑灯写字,她偶然间翻到椤木四屉橱中放了许多卷字册,打开看时,开始字迹幼嫩,后来风格大变,金钩银划般毫不掩饰锋芒,再往后便有些圆润,如琢如磨,李疏回想起她以往因为身有隐疾,极少出去游玩,又偏不爱女红,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阁楼上抄写书籍。  上一世自九岁来到王家,到十六岁离开,她抄写过的书籍自先秦至汉唐,林林总总,汗牛充栋,离开时却一本书都没有带走,再到当了太子妃后更没有闲心去抄书了,总是算是个十分遗憾的爱好。  李疏这时却突然来了兴致,自己铺纸研磨,想着是写李白九天揽月的豪情还是写杜甫“感时花溅泪”的悲情,而后凝眉,觉得李白的诗读来太让人思绪翩然,今天晚上怕是无法入眠了,而杜甫的诗歌总让人怀想远方的亲人,过于伤怀,思前想后最终落笔写下了刘禹锡的《秋词》,落笔结尾,月色入户,映照在“晴空一鹤排云上”七字上,淡淡荧光中便真有一排白鹤盘旋而上。  月上中天,李疏终于感觉有些倦意,才回到床上沉沉睡去。  今早她被青萦叫了好半天的时候,才不情不愿的起床,坐起来眼睛也不睁开,青萦伺候她穿衣,让她抬胳膊就抬胳膊,又十分乖巧地坐在梳妆镜前。  青萦给她仔细净面后,拿香膏浅浅遮住了脸上的伤疤,拿了香粉给她上好薄妆,描了远山眉,轻轻的点了唇脂。李疏素来不喜繁杂发髻,又因李疏尚未及笄,青萦只绾了些许头发成髻,挑了一顶青玉小冠,以攒珠白玉簪贯之,青萦想着今日是郡主生辰,大喜日子里怎么也得穿的喜庆些才应景,拿了一件云霏妆花缎织彩锦衣在李疏身上比了比,李疏摇摇头,青萦拗不过郡主,只好又拿来青罗素衫,腰间约束着瑑卷云纹玉带,青萦又给她配了一枚白玉戴在腰间,衣衫鬓影,隐隐含着石兰清香。  用过早饭,青萦端来清茶,李疏浅浅尝了一口,看着青萦欲说还休的模样,心里有些着急,这个小姑娘太过优柔寡断,思前想后,每次与她说话必定要思虑再三,确定不会惹她生气后才说出来,李疏还一直以为是自己脾性真的不好,要不然怎么没人愿意与她亲近。  青萦感觉到郡主的目光时不时在打量她,觉得窘迫,昨夜里郡主赐死了杏杳,怎么今天脸上什么都看不出,今日是郡主的生辰,她想要说两句祝贺的话语,此刻却如鲠在喉。  李疏将茶盏放在桌子上,“我记得你生辰在十月,对吧?”  青萦微微一怔,道:“是。”  李疏拄着头,笑道:“如果没算错,青萦你今年过了生辰就十六岁了吧,”李疏看了一眼青萦,未等她回话,便自顾自的接上话,“我记得母亲每年都会讲府中一些适龄的女子嫁出去,说是不能耽误人家的大好姻缘,我也深以为然,要不然这样,等回了长安,你把此事与家中提一提,若是看中哪家的儿郎,我便做主把你嫁过去,如何?”  青萦听了先是红着脸,随后眼睛也红了,扑通就跪下了,哭道:“奴婢……奴婢不愿意嫁人,郡主您要是厌烦奴婢了就把奴婢打发得远远的,奴婢无论做什么都行,但是请郡主不要将奴婢嫁出去……”  李疏让她吓了一跳,叹了口气,自己知道将玩笑开大了,拉着青萦,只好柔声哄道:“你快起来,我……我不是厌烦你,更不是急着要把你嫁出去,快起来,快起来。”  青萦低着头,也不看她,自个儿任由眼泪往下落,又委屈又难过,想着是不是因为杏杳的事情,所以郡主连带她都怀疑上了,所以不想要她,哑声道:“奴婢从小跟您一起长大,夫人选了母亲当您的奶娘是我们家的福分,您待我好,所以家中小妹没有奶水吃总是哭闹的时候,奴婢都没有怨过您,奴婢只想一直伺候着您,旁的念头从未动过,望郡主能明白奴婢的一片心意!”说罢,重重地李疏叩了一个头。  李疏不由得苦笑,看吧,这姑娘又想歪了她的意思,“你想多了,我只不过看你总不与我说心里话,那这事吓吓你罢了,又不会真的放你嫁人。”  青萦听罢,怔怔地抬起头,眼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今日她穿了藕粉色比甲,头上系了同色的发带,原来稍有些圆圆的脸颊,这两年身量长成也变成了瓜子脸,一双乌黑眸子,恰似水银中养了两颗黑玛瑙,细看来也是个美人胚子,此刻落泪更是楚楚动人。  “郡主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快起来吧。”  青萦撇撇嘴,道:“那郡主答应奴婢以后都不会把奴婢嫁出去。”  李疏笑道:“你还学会讨价还价了,我不允你,以后成了老姑娘,人家只会说我这个当主子的刻薄,快起来,不然我要发脾气了。”  青萦一听到“发脾气”三个字,立刻就起身了,李疏幽幽叹了口气,果然是她脾气不好,她看着乖巧地站在身旁的青萦,道:“我发脾气的时候真的很吓人吗?”  青萦想起昨晚郡主红着眼睛要赐死杏杳的模样,像是没听到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只管呆呆地站在李疏身边。  外头惠姑姑来传话,说是老太爷请郡主去山斋小坐,青萦回了惠姑姑,扶着李疏下楼。  其间青萦才想起来原本要说什么,低声对李疏道:“希望郡主以后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李疏知道是她的生辰祝语,极其朴素的一句话,她心中却似有涓涓暖流,勾了嘴角笑道:“知道了,回来再给你打赏。”  青萦原本想用轮椅推着李疏过去,李疏说见长辈礼,她坐着去不好,让别人说三道四,遂叫青萦一路轻抚她走过去。  王宅坐北朝南,南临溪水,北靠琅琊山麓,原本王谦顾念老人身体,要给老爷子在北苑建一座暖阁,谁知道王老爷子知道后大骂王谦不孝,后来才知道原来老爷子要靠着山麓建一座山斋,拗不过王谦才破口大骂,王谦可不敢背上不孝的罪名,只好顺从,依着老爷子建了一座山斋,名曰“石影山斋”,老爷子自己题诗一首:  “石影横临水,山云半绕峰,遥想山中店,悬知春酒浓。”  王老爷子名叫王永,早年在琅琊也算是一方隐士,乐得清闲自在,只是世家贵门中哪有真正的隐士呢?朝廷听闻他的才名,连番征召他入朝为官,这是皇帝给王家脸面,他推脱两次算是全了名声,如果真的不去才是要找来祸患,官至工部尚书,加封银青光禄大夫。  致仕后他效仿古代名士一种叫“居于山斋”的消遣,在府中也建了一座山斋,平日里读书、弹琴,静坐参禅,赏美景,再配上美酒作伴,放不辜负这一方清雅天地。  惠姑姑引着二人进了中庭,只见庭中盆景罗列,各种花木引蔓而上,绕砌翠草遍地,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进了堂屋,木几上二人对弈,一老一少,少年一袭洒肆张扬的红袖襕袍,半是随意地倾斜身子双手架在椅靠上,几缕黑发飘垂肩头,遮住狭长凤眸,面前焚烧的香炉上空袅袅升起薄烟,而老者花白头发散着,只用一根发带绑住,神情凝重,手持黑子犹豫不决。  李疏不让惠姑姑通禀,以免打扰棋手思绪,她让青萦在外等候,自己悄声走近,搬来乌木圆凳坐在老者身旁。  王永只顾棋盘厮杀,一点都没注意到李疏,对面的王泽见她,点头示意,李疏淡淡浅笑,棋局继续。  只见棋盘之上黑白散布,黑子尚未将白子杀得节节败退,反而偶有损失,现在王永执白子,手已经放在早已看中的白黑之间的上方,却迟迟不落子,李疏一时看不懂,再观整个棋局,方恍然大悟,若王永落子,会吃掉一白子,可王泽的白子跟着落下,也会吃掉一黑子,一时看不出来谁占上风,可按照这样几步再走几次,王永的黑子却会成倍的落败。  王永左思右想也没有解决办法,将棋子扔在棋盒里,“不下了,净跟着你爹学一些坑人的手段!”王永刚要起身,就看到身旁的李疏笑盈盈地看着她,脸上不自然的动了两下,顿觉面子全无,转过头板着脸对王泽道:“哎呀!小丫头来了你也不说一句!”  王泽一脸无辜地看着李疏,他很少见到李疏这样装扮,她一双明眸潋滟,青丝成髻,素玉点缀,远山黛眉影影绰绰,脸上尚能看见浅浅疤痕,一点红唇,青罗衣衫如晨雾中苍翠花树,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微热,别扭的转头继续看着木几上的棋盘。  李疏道:“怎么不下了?您又没有输。”  王永瞪了自己孙子一眼,有人在场也不知道给他留点颜面,冲李疏眨眼笑道:“算了,给年轻人点面子,就当是他赢了吧。”  李疏笑道:“那不若我来与表哥接着下,您在旁边指点指点我?”  王永一口应下,起身换了李疏坐在王泽对面,只听王泽揶揄道:“小满,待会儿输了棋可不能哭鼻子,母亲要是知道你在生辰日落泪了,肯定要赏我顿鞭子。”  李疏嗔了他一眼,“若是输给我,《江干雪霁图》就不给你了。”  “小丫头你什么时候要把画送他了?谢老的亲笔,你舍得送出去?”王永坐在圆凳上,一言一语活像个小孩子。  李疏摊手,一脸无奈,“这不是舍不得,这会儿要拿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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