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刮起了热风,众人或远或近都想往外院钻,窥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长公主殿下失态的模样,几个婆子并婢女在院门外低声讨论,只听见这婆子有模有样的说着大公子衣衫的破烂,身上的伤痕,几个婢女听了吓得落泪,她们以前是从不吝啬以仅有的辞墨赞美大公子的。 这热风夹挟着低声私语裹进了王泽的院子中,此刻乐平长公主和王谦在屋里等着大夫诊治,乐平长公主一见儿子这浑身的伤,将将晕过去,王泽还冲她嘻嘻哈哈的笑,她边哭边骂道:“天杀的!天杀的!” 王谦不想让妻子打扰大夫医治,半拖半拽的把妻子拉出来,乐平长公主一看王谦这么镇定的表情,恨恨地对他拳打脚踢了一顿,王谦也不躲让,长公主哭够了自己就冷静下来,耐心等着大夫出来。 院子精小别致,院中植一株梨树,李疏由青萦陪着在梨树下坐着,脑海中熟悉的景色缓慢地在上色,那斜飞的枝桠上绑上了绳索,只是秋千的木板都不知哪去了,灰褐色的老树皮与极细弱的黄白色花骨朵相映,李疏好像感觉那老树在微微颤抖,零星的梨花点缀了微微喘息的老树,那些许溢出的香气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曾散去。 她想起前世的李疏在王家一直住到了十六岁,受皇太后懿旨才回京,陪着皇太后住在慈宁宫,第二年,就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随后新安六年成了皇后,景平四年被尊为太后,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宫禁。在前世的最后几年里她虽然没有再见过王泽,却一直都知道他过得很好,而现在呢,她只不过才有一点想改变命运的想法,仅仅是想早一点回京,却发生了前世没有发生的过的事情。 前世的王泽,起码在她知道的有生之年中都是平平安安的,什么时候遇见了这样的可怖的事情呢? 李疏看着一盆一盆干净的水端进去,端出来都是血黑血黑的,散发着血腥的铁锈味,她对这种味道一点都不陌生,她还近距离的观赏过这流动的鲜红是怎样从人最脆弱的脖颈处喷涌而出,血滴子溅到她的脸上,是黏稠温热的。 直到院外叽喳的声音吵醒她,她才晃过神来发觉刚刚自己又出神了,她沉着脸把管家叫过来,却笑道:“不知道你是怎样当上这个管家的,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今日之事不能传出去,最好连宅子里的人都把嘴给我缝严实了,如果你管不了他们,我倒是不介意教教你。” 管家听了一脸惊恐,吓得连忙跪倒请罪,道:“奴婢知错,是奴婢疏忽了,不敢劳动郡主,奴婢这就去办。” 管家素日就听过听雪苑中的人描述过这位郡主的怪诞脾气,平日里小心伺候着,婢女们都说这位郡主是因为不良于行,又破了相才养出这种脾性的,听说有一次大公子送去的画眉鸟,几天不到就养死了,管家浑身冷汗,踉踉跄跄的跑出院子。 管家又恨又怕,恨是觉得自己白过了这四五十年,今日居然让一个小丫头吓住了,心里真是害怕大公子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他和那几个小厮也不用再想下一顿吃什么了。愤愤的骂了好一通,先将门外值守的几个小厮关到柴房里,又当场抓了几个生事的婢女打了几鞭子,将众人遣散了去。 轮椅上不去台阶,李疏由青萦扶着进了屋子。 乐平长公主瘫坐在椅子上,脸上的泪水冲走了脂粉,看起来崎岖不平,玉华怕长公主撑不住,一直给她按摩头部,玉琪侍立在一旁,王谦则坐在长公主旁边皱眉闭着眼养神。 看到这番情景,李疏不由得叹气,走过去福身给长公主和王谦请安。 “小满你来了,”长公主看见她,又哭起来,道:“你看你表哥,他就不能让我好过,他们父子都不让我好过!” 王谦见她行礼,点了点头,听闻妻子哭诉,哭笑不得,端起茶递过去,道:“你和一个小姑娘说道什么,我又没欺负你,别叫人看笑话,来,喝口茶歇歇气。” 长公主扭过头去,气道:“我不喝,你还能笑出来啊!你儿子在里面可是生死不明!” “娘!我还喘气呢!” 长公主刚说完,正在前一刻还在里面“垂死挣扎”的王泽,这会儿扯着嗓子喊了这么一句话,一下就把长公主逗笑了,李疏也跟着笑起来。 李疏掏出绢帕递给乐平长公主,笑道:“姨母还是赶紧净面吧,不然一会儿吓到表哥了。” 乐平长公主一愣,也不哭了,还微微有些红着脸,道:“小促狭鬼!” 玉琪见状赶紧打了水来,长公主净了面,待玉华整理好她的发饰,她突然想起什么,幽幽叹气道:“小满,你长大了。” 李疏不由得叹气,从前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周围人的照拂下慢慢成长,一开始是母亲,后来是姨母,然后是皇太后,嫁人后太子表哥待她也很好,还将长子交由她抚养,后来等到太子登基,即使有了三宫六院,她的丈夫也从未让她受过委屈,而这一切的变故都是因为她成为了太后,朝堂上珠帘之后的掌政者,深宫里的孤家寡人。 如若是从前的她,她也许不能这么冷静自持,在自己亲人受伤的时刻还在想着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一丝的狼狈模样,所以她拿出帕子提醒姨母,她在作为一个母亲的同时,她又是长公主殿下,身上或轻或重背负着皇家的威仪,还是王家的当家主母,这种慌乱时刻,不能只是哭诉,外面随便几张嘴就能毁了一个翩翩公子的前程,她怎能不去想呢? 如今,她也算养过儿子的母亲吧,却永远没办法体会到真正母亲对子女那种十二分的担忧,小皇帝萧章是她一手养大的,所以在面对一个瑶贵妃的时候,她才想不通他为何能纵容杏杳在宫中作威作福,十几年的养育恩情怎么就这么浅薄? 乐平长公主见李疏脸上有些阴郁,宽慰地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道:“你表哥会没事的。” 李疏点点头,一时间却说不出来什么宽慰的好听话,只能在心里默默给王泽祈福。 又过了一刻钟,几个大夫才从内室出来,为首的那位老者,先净了手,才道:“世子身上都是些皮外伤,且伤得不重,只是长途跋涉过于劳累,我先开一副药,好好将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 王谦道:“劳累了,王忠快随大夫去取药。” 管家赶忙跑进来,接了大夫的药箱,送大夫出去,边走边笑着将一个大红封放到大夫的箱子中,刚要说道,大夫却说已经知道轻重缓急之事,王忠讪讪笑了笑,跟着走了。 王谦搀着夫人,青萦搀着郡主,进了内室,王泽清洗过,身上的伤也好好包扎了,现在看起来还算有几分以前的模样,只是肿着眼睛还睁不开,坐在床上一脸笑容的看着他们。 李疏见他先笑了,自己也绷不住,见王谦和长公主都还拉着一张脸,也不敢笑出声来,在长公主身后冲着王泽,笑着指指他脸上的伤。 王泽“嘿嘿”傻笑了两声,道:“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就先不给母亲父亲叩头了。” “你还知道回来!”乐平长公主只厉声说了这一句,又带上哭腔,道:“你这是要母亲的命啊!” 王泽自知理亏,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十八九岁的人了,这是活像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和阿煜蛮像的。 “怎么回事?”王谦沉声问道。 王泽支支吾吾道:“这不去扬州看琼花了吗,回来的时候让人劫道了……” 乐平长公主听完倒吸一口凉气,王泽忙安慰她道:“我没事,我没事!就只是受了些皮外伤罢了。” “你身边跟去的人呢?”王谦又问道。 “唉,别提了,还是老话说的好,患难见真情啊,哪几个劫道的刚从路边的草丛里跳出来,还没说话,这几个就吓跑了,最后我就被洗劫一空呗,身无分文的从扬州跑回来,对了,我途中还给你们写过信呢,你们没收到吗?” 乐平长公主责怪道:“你怎么不说明情况,好让我派人去接你!” 王泽一脸推脱,道:“不行不行,出门遇到点困难就写信给家里求助,那我以后还是不要出门了,安心待嫁好了。” “你说什么呢!”乐平长公主刚想下手戳一戳他的脑袋,看了满是淤青的额头又心疼起来,语气也柔和了,“我就想让你安心在家里读书,你倒好,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现在弄了一身伤,可在家好好养着吧,不然等你老了,走都走不动,看你还怎么跑!” 王谦阴着脸盯着王泽看了好一会儿,王泽不自在的冲父亲笑了笑,刚想说话,王谦一声不吭转身就出去了,乐平长公主冲丈夫的背影白了一眼,道:“你祖父肯定知道你回来了,你先休息着,我同你父亲过去看看。” 王泽点点头,目送乐平长公主出门去。 这时才轮到李疏同他讲话,李疏想起当年长安城中的至正四公子的风采,王泽这一副滑稽模样哪里同“林下邀月舞,辞墨倾山河”这两句赞语沾边儿? 李疏笑道:“昔日隋炀帝为了看一场扬州琼花倾尽全国之力,今日世子也为了这琼花散尽家财,历尽路途之苦,不置可否传为一佳话?” “小满你就别取笑我了,你瞧我这眼上的伤,你猜是怎么来的。”王泽指着右眼上的伤笑道。 “难不成你同别的乞丐打架,还打输了?” 王泽一拍大腿,不想腿上也有伤,倒吸一口凉气,道:“还真是!我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钱,为了一顿饭就差舌战群雄了!谁知道这群乞丐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上来就把我好一顿打!唉,这才叫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一文钱难倒大英雄啊!” 李疏咯咯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恰如三月生花,六月飞雨,银铃叮当,王泽好似听到遥遥千古里女子柔婉的小调。 李疏见他微微出神,拿着绢丝帕子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心的说:“表哥可是累了?” 王泽摇摇头,道:“累是累了点,不过好在赶着你生辰前回来了。”李疏好奇地看着他,王泽笑着从山水蓝锦的枕头下拿出一锦囊递给李疏,道:“今年的生辰礼。” 李疏接过来,王泽微热的指尖点到她冰凉如玉的素手,针线细密的缂丝缝制的锦囊光彩射目,精妙无比,细细观之,锦丝织画,其上有迅疾之风,缠绵大雪,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奇石怪柏,潺潺溪流,大有山水错落远近之趣。 李疏顿时有些恍然,上一世,这锦囊在她枕旁的银钿玉带乌木匣中珍藏了二十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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