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迈进自己在后宫西院的房间,婵娟还是有些恍惚,竟是如此顺利么?    她的目光投到香炉下将将燃尽的新灰上,又侧头望了望窗外,远处的天空还是那般湛蓝通明,一如她现今的心情。    清透愉悦中却又含了丝隐隐的不安。    今日清晨,她如往常一般爬起床来便打算去合欢殿做事,只是刚一睁眼,便瞧见轻屏正单手支腮,定定地瞅着自己,眼中分明写着“你丫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婵娟轻轻掩唇,咳嗽一声,这才使出几丝力气,道:“怎么了?”    轻屏却只低声催促她洗漱穿戴,然后将她推到门外,临松手时,还颇为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婵娟惊悚中双手捂胸,正感叹着转身,就瞧见一人恭恭敬敬地立在台阶前十米远的地方,此刻见婵娟出门,忙上前唤住她,道:“婵娟小姐,我家夫人有请。”    那人高高瘦瘦,面上生光,说出的话却温温雅雅,一点都不惹人生腻。婵娟心下已猜的七七八八,能派人直接进宫将她接走的“夫人”除了曹操的妻子卞氏,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先生还请等候片刻,婵娟需先向圣上告假才是。”    本想着拖上一时是一时,谁知,那人却再走一步,道:“小的早便得了陛下的首肯,婵娟小姐只管前来,不必担忧。”    话虽如此,她还是隐隐有些胆怯,只因为她要见的不是别人,而是曹丕的生母,这无异于第一次拜见自己未来的婆婆。    就这样,在满心忐忑中,她被人带到了久违的司空府,进入了那个她从未涉足过的主院。    卞夫人看着倒是和气爽落,身上只着了一件绯红色的家居便服,头发梳成了高椎髻,且只用一只象牙簪作为点缀。面容雍容沉静,虽是美人迟暮之态,却无半分娇揉装束之感。    “婵娟见过夫人。”    见到婵娟盈盈行礼的那一刻,卞夫人只是轻轻抬手,示意婵娟坐在自己身旁的矮塌上。看婵娟有些矜持拘谨地落座于距自己一尺远的地方,又笑着拉过她的左手,道:“你这孩子,坐过来些。”    婵娟闷着一口气向她贴近一些,只听卞夫人又道:“早就听闻郭奉孝的义女孟婵娟,冰雪聪明又慧心善言,今日我便也不同你绕弯子了。”    说着,看婵娟额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几丝热汗,笑着为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接道:“你与我儿的事情,我大概也了解了几分。”    婵娟诧异抬头,眼睛里只能瞧见卞夫人幽幽似潭的眸子。她本来以为自己和曹丕将这段感情隐瞒的极好,明明之前就连曹操都没有发觉,卞夫人她又怎会知晓?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卞夫人拿出一方丝帕为她揩下鼻尖的汗珠,笑道:“还不是我那儿子昨日突然跑来向我请求赐婚,明明那般稳妥持重的人,却因为你在我这里撒娇了半晌。”    婵娟心底一暖,原来那一夜他说要成亲,便当真就去做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的嗓子突然有些干涩,在心中酝酿了半晌,只能道:“那夫人今日叫婵娟过来是有何吩咐?”    卞夫人握住她的小手,道:“作为一名母亲,自然是想看看自己儿子的心上人到底是何模样。”说着,便又沉声一问:“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嫁他?”    愿不愿意?    其实她更应该问,怎会不愿?    婵娟的脸色熏染了一片红霞,在卞夫人不懈地注视下,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    卞夫人这才爽朗一笑,又留她一起用了些茶汤,终是放她回了宫中。    收回思绪,婵娟左滚右滚,最终趴在席子上,狠狠捂住自己烫红的脸蛋,似乎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她和曹丕是真的要成亲了?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匆匆的脚步声,婵娟从榻上抬头,竟是瞧见轻屏端着一盒金灿灿的首饰,正满面含春地冲进门来,见婵娟有些懵懵懂懂,这才恨铁不成钢地掐住她的小脸,道:“我说婵娟妹妹,你可是要嫁进司空府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一副丧气的表情?”    婵娟一惊,也不顾她说话的语气如何,只拉住她宫裙的袖摆,道:“此话何意?”    轻屏将手中那缀有虎睛石的金丝锻盒放在枕头一侧,伸手轻轻拍了拍婵娟的小脸,“你可不必与我装傻,刚刚陛下在宣室殿着太长卿拟旨的时候,庆喜大人可是亲眼瞧见了,说是陛下要为你赐婚,将你嫁到司空府去!”    婵娟没成想上午刚与卞夫人聊完,圣旨竟就下的如此之快,遂只能惊诧之中点点那个盒子,道:“这又是什么?”    轻屏一听,更是来了精神,忙笑道:“这是听说你的好消息后,庆喜庆春两位大人和我一同为你凑得贺礼,只盼望婵娟妹妹今后可不要忘了姐姐才好。”    婵娟想着虽然一起共事不到一年,他们却能如此有心,遂伸手接过那只盒子,难得冲轻屏笑得满眼温柔,“多谢轻屏姐姐了。”    轻屏听音抬头去瞧,却瞧见婵娟发自内心的真诚笑意,虽说自己是为了和司空府攀上关系这才如此一说,可谁知婵娟这人却容易满足的很,就这几句贴心话便能将之前的摩擦矛盾统统忘却。    “莫要与我客气,今后还望妹妹在二公子面前多多为姐姐美言几句,也不枉咱们这一番情义不是。”    轻屏双手覆上婵娟的手背,说的谨慎却又满心期待,也正因此,她没有发现婵娟手上突然凉透的温度。    婵娟的声音有些微微颤动,“你刚刚说……二公子?”    轻屏恍若未觉,只点头道:“对呀,妹妹你和二公子年纪相仿,又难得情意相投,实为一桩千古美谈呢。”    婵娟这才反应过来,一手扔开所谓的锦盒,只扣住轻屏的肩膀,一字一顿重复道:“你是说……陛下将我赐婚给了二公子?!”    轻屏这才发觉婵娟的不对劲,忙搭上她落在自己肩膀的小手,道:“婵娟,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二公子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婵娟回想起上午卞夫人那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模棱两可的话语,只嗤笑一声,然后浑浑噩噩瘫回榻上,声音空荡幽寂,“是啊,还能是谁?”    卞夫人喜欢郭锦,她早该知道才对。郭瑾对曹丕的心意,她也一目了然,只是非要将她推给别人才能聊以成全么?    婵娟的脑子混沌一片,只感觉浑身冷意浸骨。轻屏看到婵娟缩在榻上一副放空灵魂的模样,本打算去探探她的额头,看看是否发烧,就听见屋门“咯吱”一声巨响,连带着正中间的香炉都跟着震颤一番。    她回头,只瞧见一个俊逸修长的身影。    那人许是奔走得有些急了,束好的发都不由滚落三分,蜷在眉上,倒有几分不羁的意味。    她尚来不及行礼,就听那人一声冷若冰霜的命令劈头盖脸传来,“出去!”    轻屏望着婵娟仍是在榻上蜷缩着身子的模样,又瞧见曹大公子眸中燃烧的熊熊烈火,宴会那一日两人紧紧相拥的画面蓦地浮现在自己脑海,她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脚步匆匆地夺门而去。只是站在门外瞧着那道紧掩的屋门时,她第一次没有想要八卦偷听并一探究竟的念头,心中竟隐隐含上一丝惋惜。    若她的猜想是真,那他们比谁都需要一段独处的时间。    婵娟听见门口的声音时,本来只是沉郁的心情,竟突然多了一丝酸涩,愣怔半晌的眸子亦忽地落起连绵的大雨。    她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态度面对他,甚至还有若儿。    感觉到轻屏离了屋子,房门亦被人重重合上,婵娟浑身一颤,再抬头时,那人已经倾身而上,狠狠扣住她的肩膀,眸子里猩红一片,却硬是没有落下一滴泪来。    “为什么?”    他的声音不知是由于愤怒还是哽咽,竟有些晦涩干哑,“为什么你要答应嫁给阿彰?!”    婵娟的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默默瞧着曹丕,手指却不可抑制地抚上他的侧脸,似乎是想抚平他的怒气。    像是被人触发了开关,曹丕一把攥住她的小手,低头狠狠覆上她的双唇,不同于往日的甜蜜热烈,今天的吻颇有些绝望孤独的意味,就像一只即将离开狼群的幼崽,那种无助的疯狂亦感染了她,婵娟伸手揽住他的脖颈,一丝不苟地回应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只感觉自己的衣襟被人一把扯碎,婵娟望着自己露出的纯白色里衣,望着那人埋头啃噬着自己锁骨的模样,忽地就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就在那一刻,曹丕猛地顿住了所有的动作,只将头埋到婵娟肩窝,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道:“娟儿,我们走吧。”    婵娟轻笑一声,“去哪儿?”    曹丕的声音悠悠传来,“去个允许我们成亲的地方。”    婵娟托起他的下巴,睫毛眨了眨,这才终是看清了他的眼神。    她想,他应该是认真的吧。    为了她这么个漂泊孤女,他就甘愿拱手放弃这锦绣天下么?    可他是未来的魏文帝啊……    想到这里,婵娟只伸手刮过他的额头,道了声:“傻不傻?”    傻不傻?这天下之大,民不聊生,百姓尚在饱受战乱之苦,又何来你我安然容身之地?    曹丕顺势抓住婵娟的素手,只沉声道:“你不愿意?”    怎会不愿?婵娟心中轻叹,只是不能,仅此而已。    婵娟轻轻抬头,便顺利贴上他的唇瓣,然后与他额头相接,声音却是格外清透、舒缓人心:“相信我好不好?我能解决这件事情的。”    曹丕的眸子幽幽暗暗,却终是湮没在黝黑的深渊里,没再言语。    后来的婵娟总是会想,如果那一日她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开,那他们的结局会不会有些许不同?    后来的曹丕亦会想,当日的他没有再坚持一点,到底是对还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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