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陈九阴醒来,只见日已高升。瞧丁斩修仍未醒,忙轻轻唤道:“寨主,醒醒。”  丁斩修睁开眼睛,睡意朦胧地笑笑,道:“何事这么急?”  陈九阴笑道:“我们要去拜见师公啊。”起身下地,揭开纱帐,只见衣衫委地,红烛燃尽,桌上唯余一滩小小红蜡,想起昨夜恩欢,嘴角微微一笑。将衣物件件拾起,梳洗停当,丁斩修亦已起身,二人穿戴齐整,走出屋去。只见昨日喜庆之色仍挂满四寨,酒宴狼藉尚未打扫完毕,外间帮众见了二人,具来行礼。  丁斩修叫停一人,问道:“昨日的客人们都回去了么?”  “回寨主,除了几位喝得太多的还没起身,今日一早大多回去了。”  “老二呢?”  “二当家昨晚喝多了,还哭了。这会儿闹头疼,还没起来。”  丁斩修一笑,又道:“黄岛主呢?”  “属下不知。”  丁斩修点点头,让那人下去。陈九阴拖了他手,笑道:“我们快去给师公请安。”  丁斩修笑道:“我说夫人,你可否稍微也摆些架子?”  陈九阴微微一怔,立在原地,亦不由笑了,摇摇头道:“还真是的。以前我可不是这个样子,若不是你提醒,定要把人吓到。”  丁斩修道:“我知道,夫人身子还阳,人也难免跟着好动,加之与我成亲内心喜悦,人逢喜事,精神自然爽利。从前冷冰冰的拒人千里,如今倒愈发像个小女孩了。”  二人一路说笑,走到为黄药师安排的静舍之前,陈九阴敲门道:“师公,师公?”见久无人应,不禁有些奇怪。与丁斩修对视一眼,推门进入,只见屋内安安静静,毫无人影。  陈九阴心中一酸,虽也不算意外,不禁有些失落道:“师公走了。”  丁斩修道:“黄岛主生性孤傲,他要走没人能留他,你不必太过挂怀,以后总有机会再见的。”  陈九阴点一点头,心中仍是一阵惆怅,目光四下一望,瞧见桌上以墨砚压着张纸,不由走了过去。丁斩修瞧那纸上写了不少字,却不似书信,见陈九阴拿起来瞧了瞧,似乎有些呆了,跟着露出极为惊喜的神采,亦怔怔笑了,道:“什么啊?是师公留下的吗?”  陈九阴点点头,喜不自胜道:“这是九阴真经的总纲!是师公留给我们的贺礼。”  丁斩修闻言,亦吃了一惊,走过去看了看,只见笔记潇洒瘦硬,洋洋千字,略读几句,确是高深武功要诀。不禁难以移开目光,一路看了下去,越见愈发心中惊奇。只见句句所叙无不见所未见,偶有几处,还另加了小字注解。陈九阴见他看得专注,一时也不出声打搅。良久,丁斩修放下纸张,二人对望一眼,内心均一阵波澜。  丁斩修叹道:“师公他老人家这一份贺礼,可真太够意思了。”  陈九阴点点头,道:“以前妈妈对我说过,九阴真经有上下两卷,他们从师公那偷来的下卷,是祖师奶奶复写的。其实下卷之中多是外功,还不是真经之中最厉害的。后来我在林姑娘古墓的密室之中见到王重阳留下的部分上卷真经,修炼内功心法。可是这些都比不上这篇总纲。”  丁斩修道:“武学到了最高处,便是这个样子。这总纲精微奥妙,你我好好钻研,他日必有用处。”面上虽然淡定,内心波澜至今未平。自从上次他与金轮国师交手余憾,心中一直想再与他遇上分个胜负,后来又听说了金轮国师便是杀死裘千仞之人,知陈九阴口上不说,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这个仇是非报不可。不论如何他与金轮国师之间必有一战,陈九阴见他神情认真,二人心中想到一处,神色亦严肃起来。  丁斩修道:“那金轮国师武功高深,又多练了数十年功,要胜他委实毫无头绪。如今有了这部总纲,合我夫妻二人之力,要杀他便不是毫无希望。”  陈九阴点头道:“不错。我们虽不能一时尽解,待详加钻研,必能开朗。况且师公还做了些许注解。”  丁斩修道:“武学之路,殊途同归。师公的注解固然有助,但我想一定不止一种理解的。我便把旁的事都安排好,我们闭关修炼。”    丁斩修将寨中事务布置得当,次日起便与陈九阴离山,二人在落花峒一带山中闭关,静习九阴真经。  “自你在绝情谷将经文背于我听,这九阴真经上的武功我也练了多年,你更是少年便开始修炼九阴白骨爪。你我二人功夫本就自有成就,又均练过真经上的武功,按理说当无甚可以再高了。”  陈九阴点头道:“不错。我初学武功之时,总觉得功夫练不够,好像每一天都能学会很多东西,每一招每一句都能欢喜半天,琢磨半天。但练了二三十年之后,再进境些丝也十分艰难,似乎到了头了。可从古到今不知有多少高手,功夫远远不止这个程度。”  “嗯,我师父就对我讲过,丁春秋的师父无崖子有一位师姐,唤作天山童姥。她所练一门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每隔三十年便返老还童一次。还童之后功力打回原形,每一天便是一年。昨日我想了许久,你我若要再有突破,这次首先须得将原本会的尽数忘掉,以混沌之态重新开始。”  “当年我在古墓中练功,曾经去重阳宫捉过一个小道士来问真经中的一些词句。九阴真经与道家相通,确有这混沌之说。你说那天山童姥,是不是很厉害?”  丁斩修点点头:“她活到九十六岁,一生返老还童三次,武功更远在无崖子之上,在那时的武林之中只怕也无敌手。”  陈九阴不禁道:“那她功力究竟有多深?”  “天山童姥功力之深,恐怕是你我无法想象的。她旁的武功不说,就那返老还童的内功,原名纯阳至尊功,原不适合女子修炼。她心高气傲,硬是将至阳功夫倒转修炼为至阴。就是这份心气,也是我辈不能及的。”  陈九阴似乎想到什么:“你刚才说……将至阳转为至阴?”  “是。”丁斩修点头道,见她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想到逆练的门道了?”  陈九阴见他与自己想到一处,点了点头,沉吟道:“可我曾听说昔年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可练得疯了。”  丁斩修受此启发,摇摇头道:“这不尽然。同样是逆练,天山童姥能将至阳逆成至阴,可见一门武功正练若是无误,逆练也实乃可行之道,威力或许能比正练还大。如今你我二人同练,如若……如若你顺我逆,那便阴阳相合,威力一定更增!”  陈九阴沉吟道:“武学最高境界,确是刚柔并济,可这刚柔并济四字说起来容易,同一人身上要想做到却极难。昔年我在古墓的寒玉床上练过多年内功,又是正练真经,自然无妨。只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丁斩修握住她手,道:“你怕我要逆练,与欧阳锋一样走火入魔。”  陈九阴点点头。丁斩修道:“此事我想来,亦觉事有蹊跷。九阴真经是至高武功秘籍,欧阳锋好歹也是一代宗师,以他的武学修为,按说逆练也不至于落得个损伤心智疯疯癫癫的下场。我想,定是当初他得到那份经文便是被做了手脚的,加上他太急于求成。他练的不完全是逆了的九阴真经,兴许是‘九阴假经’。”  陈九阴失笑道:“九阴假经,你倒会想。”略一犹豫,下定决心,道:“好罢,我们小心练功就是,一旦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可要立刻停下。”  丁斩修微笑道:“夫人少年时练功从来不知害怕,如今为我倒开始畏首畏尾了。”  陈九阴失笑,摇摇头叹道:“从前我的确不知惜命,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才知什么叫得来可贵。”    日转星移,二人每日在山石上刻下一道浅痕,不知不觉已过月余。天气一日日更加寒冷,已是腊月上旬。天地寒冻,这日二人在洞中生起火来,盘膝对坐,四掌相抵,真力运转三个大周天,缓缓收功。睁开双眼,相视一笑,站起身来。陈九阴抚摸着壁上刻痕,不禁有些恍如隔世之感,道:“已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么?”  丁斩修道:“这就叫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这山中练功无人打扰,一日倒抵得上外面十日。”  陈九阴含笑道:“这一个多月来我亦有一日千里之感,许久都不曾这么练功了。上一次这样专心宁静,好像还是在古墓里。”  丁斩修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没有想错,这真经逆了来练果真可行。今日总算功德圆满不负辛苦,可与那金轮一较高下,还要多亏了这篇总纲。”  两人边说边走,走到洞口,向外一望,天地间已飘起白雪。差人每日午时将饮食送来,食盒正放在洞口处不远,上面亦已落了薄薄一层积雪,似乎送来许久了。陈九阴将食盒上积雪拂去,将干粮与腌肉取了出来,笑道:“已经凉了,放到火上烤烤。”  二人随意吃些,坐在洞口,望着丝丝飘雪,内心均感无比安宁。丁斩修笑道:“再委屈你吃一日冷饭,明天我们就回寨去。”  陈九阴笑道:“这算什么委屈?以前什么样的苦我们不曾吃过。其实我倒挺喜欢在这里的,可以专心练功,没有别人打扰。”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天空,视野中只见雪花纷纷飘落,不禁张开手来,笑着在雪地上转了几个圈子。丁斩修见她如此,亦微笑起来,走到她身边,二人肩上、头上都落了白雪。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禁都微笑起来。四手相握,瞧着对方头发上覆了白雪,仿佛看到了半生以后的模样。  丁斩修笑道:“徐爷给我念过两句话,说霜雪落满头,也算共白首。以前我从来没想,今日这般执子之手,倒有几分携手白头的滋味了。”  陈九阴轻轻一叹道:“以前人在江湖,横祸加身才是本分,从没想过能活到白发苍苍的那一日……如今我倒很想看看那一天的我们是什么样子。”  丁斩修笑道:“我夫人不论到什么年纪都倾国倾城,况且师伯的蛊虫使你我身子年轻了十八年,恐怕要很久之后才能看到苍颜白发的模样了。”握住她手,看向天地之间道:“放心吧夫人,你还要给我生一大堆孩儿,子子孙孙,绵延不尽。”  陈九阴暗暗一笑,左手拉着他手,右手却悄悄松开,丁斩修说话时已在旁抓了块雪来,猛然拍进丁斩修衣领之中,哈哈大笑地跑开几步,又随手拢雪。常人以手握雪,冰雪触及掌中温度定有消融,她此时九阴内功大成,运起阴柔内力,掌中雪片竟丝毫不化,转眼间便团出七八个雪球掷来,又舍不得打痛了他,去势极快,用力却极柔,雪球砸在丁斩修身上便散落开来。丁斩修哭笑不得,不还手已给她砸得满身白雪。一打身上雪花,亦捉起地上的雪来向她掷去。一时空中雪花飞舞,二人笑成一团。  冬日昼短,闹了许久,天已昏了。两人坐在洞口,丁斩修瞧陈九阴将一团白雪托在掌中,雪花在她手中化开,复结成寒冰,笑道:“夫人如今功力大增脱胎换骨,竟能如此凝寒作冰了。”  陈九阴笑道:“你也不差啊,舵主。天底下的雪都是冷的,方才砸在我身上的雪却都带着热气雪却不化,只怕你逆练的九阴真经,比我更胜一筹。”  丁斩修哈哈笑道:“同一本武功秘籍给了世人,各有各的练法,每个人练出来的都不一样,你我也算创新有道。”  陈九阴笑道:“我现在忽然好想林姑娘,可惜不能跟她说了。等我们报了仇,我带你到古墓去看看……”    二人说了些话便歇下了,次日雪霁出山。回到沧海寨中,谁知方一进门,丁通宝便迎上来相报道:“大哥,有朋友来了。”  丁斩修道:“什么朋友?”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尖细声音笑道:“西山一窟鬼拜见阴姑,丁寨主。”  陈九阴大为惊喜,丁斩修亦有些意外,只见数人走进大厅,果真是西山一窟鬼。陈九阴得见老友,笑道:“老樊,你们怎么来了?何时到的?”  樊一翁笑道:“来了两三日了,到了才知上月阴姑与丁寨主成亲,我们竟没赶上送一份贺礼,恕罪恕罪。”  陈九阴一笑,与诸人打过招呼,看见大头鬼,笑道:“五爷,你的伤都好了吧?老九呢,她怎么没来?”  大头鬼笑道:“早就好了,当初还要多亏丁寨主救了我与大哥性命,否则现在大伙儿也不能站在这说话。老九,哈哈。”  煞神老七接口笑道:“老九让史老四给勾去了,日日骑着大象满山跑呐。”话音方落,只闻一声大象嘶鸣,陈九阴走到院中,只见果有一人牵了一头大象缓缓走来,背上驮着一红衣女子。走到近前,陈九阴张开双臂拦在当路,笑道:“你快给我下来,莫让这象踏坏了我的厅门。坏了让你家史四爷赔。”  红衣女鬼自象背上跳下来,亦笑道:“可了不得,果然是压寨夫人了,处处都为你们沧海寨算计着。”史季强憨憨一笑,走上前向陈九阴招呼。  陈九阴问道:“史四爷,你家兄弟也来了么?”  史季强道:“正是。襄阳大会散了之后,我们五兄弟本要回家,后来在路上遇见了樊大哥他们,说要帮忙打听你的下落。于是大家就到了湘西。”  陈九阴笑道:“贤昆仲去哪都声势浩大,赶着几百只猛兽来到湘西,估计湘西山中的野兽要遭难了。”说话之间,史伯威、史仲猛、史叔刚、史少捷四人亦先后走入大厅,除樊一翁与大头鬼,余人都是第一次来。陈九阴当下为丁斩修引见,西山一窟鬼其余八人,及万兽山庄史氏兄弟。  史伯威抱拳道:“我兄弟久闻丁寨主威名,素来不曾拜访。今日得见,寨主果真气度不凡。”  丁斩修拱手道:“不敢。我亦早闻贤昆仲本领高明,驯兽的手段更出神入化,只可惜无缘得见。各位光临,敝寨上下蓬荜生辉。你们又是我夫人的朋友,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西山一窟鬼亦上前来打过招呼。丁斩修吩咐下去,晚上设宴款待众人。  樊一翁道:“寨主与阴姑方闭关回来,咱们莫要打搅,大伙儿先回去让寨主歇息。”众人笑着应了,三三两两地散去。陈九阴向厅外走,余光瞧见丁通宝缓缓落在后面,步履沉沉,似有心事的样子。便将脚步放慢了些,待到丁通宝身边,出声唤道:“通宝。”  丁通宝低垂着头,冷不防差要撞上陈九阴,吓了一跳,回过神道:“姐姐。”  陈九阴见丁斩修已走出厅去,低声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  丁通宝叹了口气,苦笑道:“没什么事,家里来了扫把星君呗。”  陈九阴一怔,好笑道:“什么扫把星,还有客人么?”  丁通宝哼了声道:“有客,不速之客。”顿了顿,飞快地嘀咕道:“姓武那小子也来了,今天一早。”  陈九阴一呆道:“武修文?他来干什么?”  丁通宝没好气道:“谁知道他来干什么?襄阳军情这么紧急,他不保卫襄阳城去,倒来我们湘西扯皮。风尘仆仆的,萍儿一见了他就心软。”  “有这等事。”陈九阴沉吟片刻,心中亦一阵不快,定定心神,见通宝提起武修文来便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叹道:“罢了,有理不打上门客。晚上叫人把他也叫来,瞧瞧他要干什么。”    陈九阴回到屋外,见那片小林前已扎起一个围圈,圈中有动物走动,似是几只小老虎。裘晗月正站在圈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虎。史仲猛与丁斩修立在一旁说话,史少捷蹲在一旁,拍拍晗月肩膀,指着圈内小虎,含笑说着什么。见陈九阴走来,史少捷起身笑道:“阴姑,你闺女胆子好大,竟然不怕老虎,真不愧是阴姑的女儿。”  史仲猛微笑道:“昨天送了她几只小老虎,她竟自己钻到圈里去了。她倒没事,可将我大哥吓得要命。”  又说了几句话,与史少捷回去。丁斩修揽着晗月,望着陈九阴,道:“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么?”  陈九阴点点头,道:“武修文来了,就是郭靖那个徒弟。”  丁斩修微微一呆,笑道:“我说通宝那小子怎么跟掉了魂似的,感情是情敌来了。”对陈九□□:“你也莫太放在心上,我知道你舍不得徒弟,可萍儿真要跟他走了,做师父的也没法子。”  陈九阴点点头,道:“我真的没法子。以前我不喜欢那小子,是觉得他是个废物,配不上我的萍儿。想不到他还真能追到湘西来。”  丁斩修道:“所以啊,真别把人给看扁了。”  陈九阴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丁斩修道:“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如果他只是来找萍儿的,就随他们去吧。只是我想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说不准跟襄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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