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靖安侯这边,长孙失踪九日,他嘴上宽慰妻子,其实心中已经绝望,哪料峰回路转,竟是又有了消息。    他连夜辗转奔忙,到黄家村又扑了空,但好歹得到准信,嘉树还活着,人在宿燕观!怕妻子继续牵肠挂肚,他一边遣人回府报信,一边策马上了茗香山。    一宿未眠,他的身体已倦怠至极,他的精神却极是亢奋,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一路设想嘉树在宿燕观是什么情景,可有瘦了,吃了什么苦,然后……他就猝不及防地见到了谢嘉树。    他就站在一堆护卫和道士前头,地上还绑着好几个黑衣人,穿着一身月白的小道袍,见到他也没一点高兴的样子,小脸严肃地望着他。    他一下子勒住了马,身体顺势飞下了马,朝他扑了过去。    他的双手牢牢箍住孙子的小肩膀,目光仔仔细细地描摹他身体每一丝细节,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侯爷!”谢嘉树身后的护卫齐齐跪了一地。    道士们反应过来,也齐齐行礼。    谢嘉树脸上还残留几分呆滞。    最开始,他是做好了亲人来接他回家的准备,结果今天来的却只有护卫。他虽心中不解,也松了一口气。他毕竟不是原身,前世更是孤儿,根本不知道,和家人相处究竟是怎样的感觉。    谢嘉树目光游移到靖安侯两鬓多出的白发,因激动而微微颤动的唇,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能沉默不语。    “祖父来迟了……”靖安侯以为长孙受了苦,责怪自己,眼眶酸涩,几乎落下泪来。怕长孙看见,他急忙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进怀里,挡住他的视线。    谢嘉树记忆中的靖安侯一直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此刻被这高大的身躯完全包裹,两世记忆开始交杂、融合,让他仿佛一叶漂泊的孤舟,终于停靠进了港湾。    那些关于亲情的空白,奇异地得到了补充。    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让他的眼睛也开始跟着泛酸,不禁将头埋进了这个温暖的怀抱里。    ……    许久。    靖安侯缓缓收拾好情绪,看向地上的黑衣人。    此时,他又变成了那个杀伐果断的靖安侯,上位者的威势显露无疑。    护卫头领不敢怠慢,恭敬地屈膝上前,将遇袭的事情详细汇报。随着他的讲述,靖安侯的目光越来越冷,看向黑衣人的目光,已如同在看一堆死人。    “谢一。”靖安侯突然喊了一声。    “在!”靖安侯身后的精卫中有一人出列,抱拳行礼。    “你带着府中护卫,将这些刺客送大理寺。拿我的名帖,让他们好好审问!”    靖安侯说完,又将目光转向宿燕观武道院的道长们,正色道:“宿燕观的情,我靖安侯府记下了。”    “不敢当,是谢小施主与我道观有缘。”杜小满忙道。宿燕观虽为世外之人,却与权贵交往紧密,见对方承情,自然高兴:“既然侯爷亲至,我们就告辞了!总算幸不辱命。”    杜小满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谢嘉树,没有再说什么。    一行人就此分别。    靖安侯这才又看向谢嘉树,拧紧的眉渐渐舒缓,目光重新变得和缓。    他探手将小孙子轻飘飘地举起,抱上了自己的马,放置在身前,然后双手握住缰绳,把谢嘉树护在怀中,挥手对剩下的精卫道:“出发!”    身后精卫齐齐应诺,阵阵马蹄声重新响起。    对于谢嘉树小小的身体来说,祖父实在是太高大了,他可以整个身体缩进祖父有力的怀抱里,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萦绕在身周,让他昏昏欲睡。    靖安侯时不时低头看他一眼,见他眼皮半合不合,似一只温驯的幼崽,心顿时软成一片。他把声音放柔,循循善诱地问起他这几日的遭遇。    “是宋先生的仆从将我带出学堂的,他说先生在前厅等我,但是走到花园,我眼前发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靖安侯心中一沉,宋先生正是族学里延请的老师,素来表现得很守本分。    谢嘉树睡意朦胧,却牢记地将早就想好的说辞含含糊糊说出来:“我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箱子里,我就爬出来了,外面都是尸体,我只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一个小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说村子里有鬼,很害怕……”    “我今晨到黄家村时,见他们在填水塘。想必,这沉塘的风俗将不复存在了。”    “那倒也好。后来,女鬼被张真人超度了,张真人说我根骨奇佳,要收我为徒,教我道法……”    靖安侯听着他的叙述,一会儿心疼,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担忧,真真是将谢嘉树放在心尖尖上,急之所急、忧之所忧。待听到他要拜一个道士为师,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长孙是要继承靖安侯府的,怎么能去出家?    “张真人大恩,祖父自铭记在心,但你家中尚有长辈,你祖母日夜牵挂着你,怎可轻言去出家?”靖安侯努力摆出严肃、一本正经的表情,但他刚刚听到孙子经历的苦难,眼眶微微发着红,又狠不下心肠凶自己大难不死的小孙子,不仅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反而透出一股委屈的味道。    “……”    谢嘉树心知对方误会了。他虽一心修道,却是从未想过出家的。修道之人易犯五弊三缺,他穿越一遭,好不容易天道束缚减弱,自然是要好好体会这万丈红尘的。    偷偷睁眼瞄了下一脸着急的祖父,他突然童心大起,兴起捉弄对方的心思。他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迟疑道:“可是我已经答应真人了……”    “别怕,祖父去同他说!”靖安侯咬牙切齿地说着,想到觊觎他乖孙的道士,不由将怀中失而复得的宝贝抱得更紧些,怕他难受,于是又调整了一个让对方更舒服的姿势。    谢嘉树顺势靠在对方的怀里安心装睡。靖安侯见状,不敢再打扰他。    一路上,只余下哒哒的马蹄声响。    靖安侯尽管骑术了得,坐在马背上也难免颠簸。谢嘉树却感觉不到难受,很快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天色渐渐暗了,微凉的夜风拂来,丝丝沁凉入骨。靖安侯将自己的外衫解开,将谢嘉树整个包裹进衣服中。    待谢嘉树迷迷糊糊醒来,已被祖父抱下马,进了侯府。    ……    靖安侯夫人自昨夜丈夫出去,就开始了焦急的等待。    从夜里等到天光乍破,从清晨等到午后,再到入夜,本就靠一口气强撑着的身体终于如强弩之末,昏了过去。    梦中,她又见到了她的儿子谢清书。    温暖的阳光照在他白皙健康的肌肤上,像笼罩着一层光芒,刺的她眼睛发酸发涩。    “清书,我的儿……”她强忍着这股酸涩之意,缓缓向他走近,想要再摸一摸他。    谢清书的脸在阳光下愈发模糊,已看不清,但她知道,他有着世上最温暖的笑容,最英俊的面孔,就像高山上的青竹,淡雅却不失清傲。    可是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他的身影也开始模糊起来了。    她心中慌乱,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想要抓住他。他的身影却向后退去,越来越远,任她如何追赶也无用。    直至完全消失在这天地中,再不复见任何踪迹。    她想拦住他,却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    四周白茫茫的一片,世界好像没有了一点色彩。    她几乎就要在荒寂中死去。    这时,她的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两三岁的稚童。圆圆的小脸,肉呼呼的小手,天真而茫然地抓着她的衣角,似乎要拉她去哪里。见她不动,不禁奇怪,她为什么不陪他玩了。    “祖母,走呀。”两三岁的孩子,又怎么知道父亲去世了,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开始迁怒,气得拂掉他的手,不肯看他一眼。或者说,不敢看他那与独子幼时一模一样的脸。    可是不管被她拂开多少次,他都开开心心地回来抓她,仿佛这是一个新游戏。他的母亲难产而死,是祖母日日夜夜关心、照顾他,护持着他长大,他是那样亲近、依赖着她。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见她哭了,那圆滚滚、黑漆漆的眼睛紧张地盯着她,想了一会儿,他就拿了一块手帕给她擦脸,就像他每次哭闹,她给他擦泪那样。    他开始学她以前那样,奶声奶气地安慰她:“乖~不哭了哦,呼一呼,痛痛就飞走啦~”    ……    靖安侯夫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一双和梦中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圆滚滚,黑漆漆的眼睛正紧张地盯着她。    只是这个孩子的模样,从三岁长成了六岁。    “祖母,嘉树回来了。”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如同三年前那样,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    第二天上午,御书房内。    圣元帝看着手中的奏折,脸上辨不出喜怒。    太监总管谷满楼侍候在一旁,觑着万岁的脸色,不敢发出声音。这是一大早靖安侯递进来的折子,也不知道写了什么,惹的陛下心情不快。    这时,圣元帝终于将手中折子放回桌上,眉毛紧紧蹙着:“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竟有人胆敢公然劫持侯府公子,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截杀!”    听着圣元帝恼怒的口吻,谷满楼谨慎道:“杂家听说这谢小公子福大命大,竟是被宿燕观的真人救了。”    “这宿燕观倒的确是有本事的。”圣元帝点了点头,想起这十日来京城闹出的动静,叹气道:“靖安侯上折请封嫡长孙为世子……这个谢长宁,样样都好,就是过于重情了。”    话虽这样说,圣元帝心中却是满意的。谢长宁当年就是他的伴读,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与他君臣相得数十载。他宁愿他是个重情、会犯错的人,而不是心狠手辣,没有底线之人。    谷满楼自然深谙皇帝的心思,笑道:“靖安侯嫡子早逝,只留下这点骨血,想必心存补偿。”    “朕记得,这孩子还是与朕的小九儿同年出生的。”圣元帝十分感叹,幼时的回忆被勾起,不禁笑了起来:“小九儿也该去上书房了,正该找两个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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