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心夜里睡得不好,上半夜半天睡不着,下半夜到是睡过去了,天光刚亮却又早早的醒了。她顶着一夜翻覆得来的鸡窝头坐起来,一看身边的响晴兀自睡得香,心中暗骂她就是只没心没肺的猪,起身的时候忍不住就给了她一脚。响晴却只是微微动了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水心叹口气,用水把头发扒拉几下,先去隔壁房间看小姐。原想着时间尚早,白青鸾大概还没醒,却没料到她早就起来了,窗户大开着,她靠在美人靠上,就这烛火看书呢。 一见水心进来,白青鸾抬头冲她一笑,“还早呢,干什么不多睡会?左右不用去给奶奶请安,也不能出府了,一会你就跟小丫头们讲,我们这院子里不用再讲规矩,让大家早上都多睡会子吧!” 水心见烛台上滴了厚厚的一层蜡泪,便知小姐大概是看了半宿的书,心中暗自酸楚,此刻又听见她这样讲,更加难受。见小姐还是笑着,自己也不好哭,便说:“小姐可千万别说这话,这些丫头现在都没规没矩的,再放纵就都要上天了!” 白青鸾还是抿着嘴笑,半晌方道:“偏你就是个古板的,随你罢!” 水心一会拂一拂桌子,一会又掸一掸门帘,在屋里转来转去,又想起还未给小姐铺床,忙去了里间铺床叠被。白青鸾见她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心中一阵感动,这一大家子有血缘关系的人全抵不上身边的这个丫头关系体恤她。等水心从里屋出来,白青鸾对她说:“待会等大家都起来了,便把那些聘礼都抬到廊下去。我们来看看,姜家都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水心忍不住叫了声,“小姐!” 白青鸾对她说:“怎么?难不成你还不要,都丢出院子去?奶奶既许了我做体己,我总要看看够不够我将来傍身的。” 水心见小姐越说越不像话,全不似她平日的心性,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她行自白青鸾跟前,在她身边蹲下,“小姐,咱们逃吧!我听说那些个嫁过去冲喜的姑娘,因为冲喜没效用,被姜家老太太折磨的可惨了。当时我还庆幸小姐和姜家的亲事幸好由老爷做主退了,这才过了不到两年,老太太又犯了浑。这个老太婆心眼太坏,她怎么,怎么不就死了!” 白青鸾听她说到最后,忙坐直身体捂住她的嘴,“说什么胡话!怎么能对奶奶不敬!仔细被人听去了,还没去姜家便要被打死了!”她歇一歇,又说:“如今闹成这样,阖府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是那么好逃的吗?你趁早把这念头消了!” “难不成要嫁过去?” “不然呢?嫁过去便嫁过去!幼时我与鹤平哥哥关系甚好,他对我也是亲厚的。若不是他后来生病,我们早就成了亲。若是嫁过去能帮他祛病消灾,那我就欢欢喜喜嫁过去罢!左右不过是我的命!” “小姐!”水心听到这里却再也忍不住,抱住白青鸾的双腿大哭起来。 这一气哭过去,水心心里痛快了许多。张罗早饭伺候白青鸾吃毕,便招呼小丫头们把那些大红木箱都抬到了廊下。把系着的红绸解下,才将打开一口箱子,众人便都惊呆了。这姜家果然是城中的大富户,一出手便是大手笔。十几口红木箱子木料是最上乘的香樟木,外面红漆铮亮,还用金粉在箱子下部描了一圈富贵如意变形莲瓣纹,端的是富丽堂皇。箱中所装之物也不是寻常聘礼的茶叶、礼饼、丝绸等物,单第一口箱子中的物品便叫大家惊掉了下巴。 那是一只掐金丝珐琅甪端香薰炉,老大的一只,独角、垂尾,做昂首吼叫状。许是为了使这瑞兽看起来柔和些,将其常踩在脚下的巨蛇改成了一只乌龟。坠儿上前去想把甪端搬出来,竟没能搬动。她蹲下去细细看,回头问众人:“这是鹿儿好沉,这些金色的是刷的金粉还是嵌的金丝啊?” 响晴在她头上推了一把,“什么鹿儿,你见过鹿儿鼻子上长角的吗?” 坠儿被这一推,差点跌入箱子中,她稳住身体,扭头问,“不是鹿儿那却是什么?这东西干什么用的?” 白青鸾心中思潮翻涌,倒想起十年前父亲领着她去河间的时候,姜家父子也在。他们一同去游唐华寺,在寺中见过一副壁画,画的就是这甪端。她当时便被色彩鲜艳的甪端迷住了。姜鹤平比她大些,细细给她讲甪端的来由,末了见她如此喜欢便说:“将来我送你一只吧,青鸾妹妹想要什么材质的?陶瓷的?玉石的?” “金的行不行?” “真是个小财迷!” 那时他们感情很好,不过是一句戏言,她都忘记了,他倒记得真刻。白青鸾怔怔的,彼时她年幼,不懂感情。父亲后来瞒着她退婚,等她知道了也没怎么伤心难过。退婚后姜家上门来闹,她方知姜鹤平生了重病,于是跟父亲要求去姜家探望姜鹤平,父亲终是没有应允。又过了没多久便听说姜家给姜鹤平说了亲,新娘子很快就过了门。一开始她也常常惦记着鹤平哥哥的病,及至后来家中遭逢巨变,她的心便淡了。如今想来,到真真辜负了姜鹤平的一番心意了。 水心要去开第二口箱子,白青鸾叫住她,“你们几个搭把手,把甪端翻过来让我看看落款。” “这东西叫甪端呀!好奇怪的名字!”水心并几个小丫鬟齐心协力将甪端翻过来,白青鸾细细看那落款,竟然是六年前的物件。她心中一阵痛。想来他们从唐华寺回来姜鹤平就找了人来做这甪端,东西还没做好,他便生了病。 坠儿扶着甪端的头,她气力小,渐渐支撑不住,将甪端的盖子滑落,这盖子原是可以揭开,在里面放香的。坠儿将盖子滑落,她这边‘哎呀’一声,那边从甪端脖颈中间哗哗滚出好几个金元宝来。众人又是一惊,忙把甪端扶正,扶着盖子朝里一看,甪端鼓鼓的肚子里竟然全是金元宝。 白青鸾耳边嗡嗡,反复回响的都是姜鹤平说的那句‘真是个小财迷!’,她一扭头瞧见那木箱子底部被甪端压了一个深深的印辙,想来已在箱中放了不知多久。那么这些亮铮铮的木箱都是重新上过的漆吧!命运终于将走岔的轨迹扭转了回来,她其实早该在四年前就嫁去姜家了。白青鸾再无心看其他木箱,对水心说:“我也乏了,你领着她们清理一下,录张单子给我看罢!我且回去躺一躺!” 水心不知道小姐为何突然心情不好,应承下来,先扶了她回屋去休息。白青鸾身体一粘床铺便沉沉睡去,做梦梦见自己还站在唐华寺那袭壁画跟前,细细看那五彩的甪端。突然有人问她:“怎么还看这个,难道我送你的不好么?” 她一回头,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虽然面容不真切,她却知道那就是姜鹤平。这许多年未见,一句‘鹤平哥哥’卡在白青鸾喉中,竟然叫不出口,呐呐了半天方道:“自然是喜欢的!” 姜鹤平笑出了声:“是喜欢甪端还是甪端肚子里的元宝?” 这下她红了脸,还是呐呐的答道:“其实真不必在它肚子里放上元宝!” 这回姜鹤平没笑了,他疑是朝她走了一步,因白青鸾低着头,只看到了他着一双白底霜色的新布鞋,一双脚到是出奇的大。她听见姜鹤平的声音近在眼前,那么低沉的说:“那么,这回便嫁与了我吧!” 白青鸾还未答话,身后便有人一把搂住了她。她吃惊不小,扭头一看,胡力那张极好看的脸近在眼前。他面上尽是焦虑之色,抱住她便纵身一跃而起,跳出了唐华寺的红墙琉璃瓦。白青鸾朝着兀自还站在壁画前的姜鹤平大喊一声,“鹤平哥哥!”却只能无奈的看着他渐渐变小成了极小的一个点,及至最终看不见了。 白青鸾扭动身体想要挣脱胡力,听见胡力附在她耳边说:“别动,再乱动,掉下去要摔成肉泥了!”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身边是大团大团轻柔的云彩,白青鸾似是猛然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骇的额上起了细细密密的汗珠,这下也不顾什么男女大防,竟死死抱住了胡力的手臂。她听见胡力在她身后轻轻的说:“怎的这么不小心,竟然让那脏物近了你的身!要不是我发现的及时,你若是对他做了承诺,便要一直堕入那幻境中,永陪他留在唐华寺了!” 白青鸾没听懂,只诘问他:“你胡说什么?快放我下去!” 胡力叹息一声,“我说,姜鹤平早在一年前就死了!你刚才见的是他留在人间的执念而已,他这是在勾你的命吶!” 白青鸾心里不肯信他,身体已然开始哆嗦,她声音颤抖,“放,放我下去!” 胡力将她转了个个,见她脸都白了,轻笑一声,“别怕,我来救你!” 话音刚落,只听见白青鸾‘啊’的一声惊呼,眼睛直直的盯着胡力的身后。胡力暗道不妙,忙拖着白青鸾纵身跃起,饶是他反应敏捷却还是迟了。姜鹤平不知何时追了过来,一掌击出正中胡力后背心。 胡力一声闷哼,拖着白青鸾刹时荡出去老远。他胸中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白青鸾忙扶住他,“胡力,你没事吧?” 胡力将她一把拽至身后,对她大吼一声,“抱紧我!”说完便丢开手,双手平举在胸前画出古怪的图案。白青鸾忙紧紧环住他的腰,从他肩膀看过去,姜鹤平已经追至跟前,这回他面目真切,一张卡白的脸上透着乌青之气。 姜鹤平停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白青鸾不敢看他的脸,眼睛又不由自主飘过去,方才发现,他穿的是一件紫檀色的长衫,上面用金线绣了团字福寿,腰上束了一条玉带,玉带用金钩钩在一起。这分明就是一身寿衣的装扮。白青鸾后背冷汗津津,不由得收紧了手臂将胡力抱的更紧。 姜鹤平铁青着脸,说出的话更是鬼气森森,他说:“青鸾,跟鹤平哥哥回去吧!” 白青鸾上下牙齿咯咯打架,幸而怀里抱着的身体是有温度的。胡力双手平推,嘴里大喝一声‘咄’,一道青光射出,直冲姜鹤平面门而去。姜鹤平翻身一跃,眨眼便消失不见。白青鸾只觉得心砰砰乱响,快要跳出胸腔,正想问胡力是不是将姜鹤平打走了,突然余光瞟见身旁的浓云中多出了一双着霜白布鞋的大脚,骇的大叫一声,“右边!”喊完便紧闭了双眼只死死抱住胡力。 姜鹤平嘴里咯咯怪叫,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下来,冷的连面颊都僵了。白青鸾觉得手指头冻僵了,四肢无力就快要抱不住胡力。她心中涌上来无边无际的绝望,到此时方知,从前无论何种逆境,虽然自己表面看起来无欲无求,但心底最深处还是有隐秘的渴求和不肯妥协的希望。 白青鸾觉得眼泪从冰凉的脸颊上滚下,烫的心都疼了。忽而又想到竟拖累着胡力一起死了,便更加伤心。耳旁忽然响起呼呼的风声,只听见‘砰’一声巨响,跟着就是一记撕心裂肺的惨叫。她听见胡力的声音低沉的犹如神邸,又像清风送来的梵音,刹时推开了层层叠叠的浓云。他并未大喝却又庄重威严,他说:“妖物,敢尔!念你是姜鹤平的执念所幻化,速速退去,便不追究你这一掌之仇,若执迷不悟,今日便叫你烟消云散!” 白青鸾睁开眼睛一看,姜鹤平倒在不远处的云端上,身体在微微发抖。她心中满是对他的怜悯,满心盼着他再不要起来,就此退去。然而姜鹤平等了这么久才等来这个机会,如何肯放过。他强撑着站起来,冷冷的说:“你既知我是执念,便该知晓姜鹤平本尊早就转世投胎去了。我若放了你们离开,如何对得起执念二字!”说完便猛的冲上来。胡力因他偷袭的那一掌受了内伤,被他这猛的一冲竟一时没有抵住,带着白青鸾蹬蹬后退了好几步。 这姜鹤平原本并不是胡力的对手,只因顾忌白青鸾的感情他不好痛下杀手,如今见他招招都要他性命,便再顾不得,从乾坤袋中祭出太真镜来。只见一阵耀目强光,这次姜鹤平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同周遭的云彩一同消失不见了。 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白青鸾觉得有温暖的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紧闭双眼,眼泪却不住的滑下。胡力的手温柔的拂过她的脸颊,轻轻的说:“别难过,你也听他说了,他不是姜鹤平的魂魄,只是他留下的一缕执念!他的一生已经完结重新开始,你的一生才刚开始呢!” 白青鸾睁开眼睛,隔着朦胧的水光看这个认真哄她的男人,她哽咽的说:“谢谢你,谢谢你来救我!” 胡力朝着她灿然一笑,一眨眼的功夫搂住她回到了她的小院子里。丫鬟们还聚在院中开箱子,她们将最后一口箱子打开,水心凑过去一看,不由惊的‘咦’了一声。白青鸾三两步奔过去,便看见那箱子底部有一张黄色纸符,上面用朱丹画了符咒。水心伸手去拿那符咒,白青鸾忙上前阻止她,却看见自己的手臂穿透了水心的身体。她骇的魂不附体,扭头一看,胡力正吃力的走过来,他对她一笑,将安定的力量传给她。白青鸾莫名的放下心来,扭头一看,那符咒化成了斑斑点点的纸灰,从水心的指缝四散飘开。 她听见水心在嘟囔,“什么怪东西!”胡力已拽着她的手臂进屋去。他领着她来至床前,便看见自己正密实的盖着被子躺在床上。胡力用力将她一推,她便朝自己的身体滚去。再回头看时,胡力扶着床柱又咳出一口血来。她惊的一挣,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正巧水心手上拿着几张单子进来,笑着对她说:“小姐,你醒了?正好,聘礼都请点完了,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过质地不是金就是玉,到是值钱的很吶!就是最后一口箱子奇怪的很,里头只有一张黄表纸,上面画了红色的画儿,还没来得及看呢,竟随风化了!” 白青鸾颓然的倒下,这一切都不是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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