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两年多没回过胡力的家了,今天他不在民安局,我只能到家里来找他。在巷口遇到出来买菜的赵太,赵太是上海人,她操着上海口音跟我打招呼:“胡太太回来了啊!”以前我还住巷子里的时候我们时常结伴去买菜,后来我匆匆搬离也没有跟她打过招呼。  “胡太太这趟娘家回的好久啊!你们家胡先生不错啦,从来没带过其他女人回来,好着呢!”赵太还真是把我当成好朋友,估计我搬离后胡力跟她说我回娘家了。  我笑着跟她点头寒暄了几句,心里有事没时间跟她啰嗦,三两句打发了她赶紧向胡力家走去。现在是冬天,爬山虎的叶子都掉光了,剩下光秃秃的墙面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藤蔓,像剥去皮肉的躯体,剩下爬满干涸血管的灰白躯体。  很久没回这里,我觉得身上凉森森的,也顾不上害怕,伸手去推胡力家的院门。门从里面栓住了,胡力应该在家。  “胡力,胡力……”我不敢大喊,有些忌惮的拍着院子的门喊道。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半响死了心,找到墙根下的狗洞钻了进去。我想胡力会不会正站在院子里看着狼狈的我钻狗洞,他最喜欢看我出丑的好戏。我爬进院子站起来,一眼望去,空荡荡的院子里没人,一阵风吹来,只有葡萄架上干枯的叶子簌簌的响。  我走到屋门口,正屋没有上锁,我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胡力,胡力……”我越喊声音越小,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的时候,屋里桌子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再也顾不了其他,一步跨了进去。  胡力的房间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他防我就像防贼一样,出门就上锁,进门就落栓。有时候站在门口多看几眼,被他瞧见了,倒也不会声色厉苒的教训我,但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让人难受。这次进去一看整个感觉就是简陋,一床一桌一凳,也没有特别之处。我来不及细看,见他不在屋里又急急忙忙出来把旁边几个房间找了一遍。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找不到胡力,我站在院子里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再想不出还能去哪里寻他。正着急着,眼睛瞟到地窖入口。以往地窖入口都用一块木板盖着,现在却大敞着,窖口黑洞洞的,像食人巨兽的大口。我没有犹豫,再胆小,轻重缓急还是知道,三两步走到地窖口。  我我站在地窖入口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应,只能壮着胆子沿着楼梯向下走去。下地窖的楼梯是老旧的木梯,走在上面嘎嘎的响。一开始我还边走边喊胡力,越向下声音越小,及至最后变成了蚊子般的哼哼。恐惧像雨后竹笋节节拔高,我尽量放慢动作,生怕惊扰着什么。地窖挺深的,里面黑洞洞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想起包里有一包火柴。胡力有个怪癖,想问题的时候要抽烟,他身上时常带着烟,却从不带火柴。好几次拿出烟来又只好放回去。我发现了他的怪癖便在随身的包里放了盒火柴,以备不时之需,方便他随时使用。  第一次掏出来给他点烟时他一如既往挖苦我,说:“正事不干,偏在这些上用心!”  那天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反问他:“什么正事我没干?”  大概应了吃人嘴短这句话,他破天荒没有继续朝我戳刀子,只是‘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我站在楼梯上,抖抖索索的从手袋里掏出火柴,摸索着划了一根,“嗤……”黄亮的火苗腾的窜起来。我把火柴举高正要打量四周,只听“呼……”的一声轻响,仿佛谁对着火柴吹了一口气,那光亮立刻消失。我惊恐的朝手里的火柴看去,只见火柴梗上一点猩红未灭,只剩寥寥余烟。  “胡力!”我大声喊了一声,恐惧使声线颤栗。  地窖里嗡嗡的都是我的回音,我再也忍受不住,手脚并用顺着楼梯向外爬去。惊恐中一脚踩空向下滑去,我正要喊,突然一只手托住了下滑的脚。心脏像被什么紧紧攥住,我‘啊’的尖叫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抽出下滑的脚狠狠的一脚踹下去。一声闷哼传来,接着便是胡力对我招牌的嗤笑,我不管其他,三两步爬出地窖,这才对着地窖试探的喊:“胡力?”  胡力没有回答我,他顺着地窖的楼梯爬出来,照例一身泥土。我大概踹着他的手了,他丢下手里的铲子不停的转动手腕。  我气他戏弄我,恶狠狠的问:“火柴刚才是你吹的吧?”  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转过脸来问我:“你准备好要参观地窖里的尸体们了吗?”  我的火气像火柴丢到水里,只听“嗤”的一声,烟都没冒就灭了。  胡力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问我:“你偷偷摸摸跑来干嘛?”  “什么偷偷摸摸,我有正事!我找不到赵远,憨子传来情报,说有人在机械厂动了手脚,晚上八点的集会肯定会出问题的。憨子被人监视着,他不敢去找赵远,怕更多的人暴露。”  胡力脸色变得凝重。他看了我一眼,说:“他到是会打算,不敢去找赵远,怕赵远暴露,就敢来找你,就不怕你暴露吗?”  他这话说的很绕,我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反应过来,脸瞬间就白了。我哆嗦着说:“我来的时候很小心,除了碰见巷口的赵太太,没看到有别的人!”  “没看到,还是没注意看到?”胡力板着脸问。  我努力的回想。和彪子分开,我到中央大街上叫了黄包车,车夫是个中年人,不对,他戴着大毡帽,看不出年龄。下了车,有个半大小孩缠着我买他的青菜,我没买。纠缠的的时候撞到了一个老头。老头不高兴的抱怨了几句……我还在回忆,胡力已经等不及。他进屋换衣服,片刻便西装革履的走了出来。太阳斜照在门廊上,胡力背对着我锁门,阳光几乎把他照的透明。我紧张的不行,生怕已经被人盯上。如果我暴露了,那是不是也带累了胡力。如果他因为我暴露了,会不会死?  想到此处,我忙上前扯住他。“胡力,你跑吧!我晕头晕脑的,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踪。还是跑了比较保险一些!”  胡力根本没听我说话。他甩开我的手专心致志锁门。我这才发现,他用的这把锁竟十分奇怪。锁环下面像是一个布满花纹的圆球,有很多凸起来的形状不规则的点。从前在这院子里也住了两年,却从来没有注意过这锁是这个样子的。只见胡力飞快的按那凸起的点,看起来胡乱按了一气,那锁竟变了形状,神奇的从一个圆球变成了普通的方锁。  我吃惊的张大嘴巴,见他如此小心翼翼锁门,仿佛屋里有值钱的宝贝,于是心中腹诽,“屋里有什么也值得这样繁复的锁上!”下一刻当我发现自己问出来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既然要锁上自然有值得的东西!”他难得一本正经的说。  我没见过他这样,到接不上话,只能快步的跟在他后边出去。我站在巷口探头探脑的张望,确定安全后回头看胡力,他满脸都是嘲笑之色。我大囧,心中叹息,什么时候才能在他跟前找回点自尊来。胡力招手要叫黄包车,我拉住他问:“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我不确定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跟踪!”  “嗯!”  “万一被跟踪了……”  “万一被跟踪了就不管机械厂几百人的死活了吗?”  我的脸唰的红了。松开手,眼睁睁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他给黄包车指路,曲曲拐拐向城北方向走了好几条街。一路上他也不说话,半响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烟盒,我只当他要抽烟,忙低头从包里找火柴。找了半天也没找着,这才想起他在地窖吓我时我一时惊恐把火柴丢在了那里。  “不用找了,我本来就不爱抽烟,就爱闻闻烟草的味儿……”说着他把烟盒又放了回去。  我本想说以前给你点烟你也不说不爱抽啊,又觉得说了也多余,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和他坐在一起这般难熬,只盼着黄包车能快点到达他要去的地方。  离赵远家还有几条巷子的时候胡力叫停了黄包车,我不多问,跟他下了车拐进巷子里。走到拐角的地方胡力停下来掏出一把枪递给我,“那个黄包车有问题,你在这里等着,他不回来来就算了,回来你就看着办!”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觉得他给我的□□在手心里发烫,便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不停揣摩看着办的意思。来来回回走了两趟又觉得不妥,赶紧在拐角的地方猫着腰蹲下。到了S城,何枚教过我怎样用枪。我这个冒牌货,总觉得枪是用不着的,学的时候也不甚用心。如今真的握着这烙铁一样的东西,紧张的心都要跳出胸腔。  我握着枪的手不停的颤抖,只盼着那黄包车千万别回来。在墙根下蹲着,世界突然一下子变得嘈杂不堪。胡力脚步坚实有力,虽然有两年没有刻意去听过,但我仍然能清楚的听见他渐行渐远;胡同外的大街上有摇铜铃卖麻糖的小贩,他嘴里吆喝着“麻糖卖呢,卖~麻糖”;大概还有人在隔壁的胡同里磨菜刀,霍霍的发出清脆的钝响;有个妇人在打自己的孩子,小孩子呜呜的哭声像受伤的小猫在叫唤。  胡力去了很久了呢,我心想,他是多心了吧,那黄包车夫并没有回来啊!我握着枪的手渐渐放松了力道,回转身踮起脚向胡力去的方向用力的张望,这条巷子很长,仿佛荒凉已久,一个行人也没有。太阳快要下山了,夕阳的余晖擦过高一点的屋脊,只剩一线余光投射在巷子的墙顶上。突然面前的青石地板上出现了一缕光斑,那光斑移动很快,霎时就从地面上游移到墙上。我几乎是本能的一闪,回身就是一枪。一声“碰”的闷响,一个黑影朝我直直的倒过来。那黑影把我压倒在地,我挣脱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一颗心直跳的“砰砰”响。倒在地上的人穿着土布褂子,戴着一顶破毡帽,个子很高,手里还握着一把铮亮的匕首,这不是刚才那个黄包车夫却是谁。生死一线,我很庆幸自己及时看到了黄包车夫匕首的反光,这劫后余生的激动很快又被不知所措替代,这个人到底的该怎么处理呢?要是来人怎么办?  所幸很快解围的人就赶来了,我看见张远和胡力一溜小跑从巷子的那头奔过来,心里一轻松眼睛却越来越花,最后竟有些站立不住,扶着墙又软软的滑到了地上。  夜风吹得我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黄包车上。胡力正背对着我把黄包车拉的飞快。他穿着西装佝偻着腰背,做出个挣命狂奔的姿势,皮鞋在寂静的街道上“踏踏”作响。我疑心有人在追他,想要回头看看,却感觉肩膀上沉甸甸的。扭头一看,一个奇怪的东西搁在我的肩膀上,仿佛是一个人头却又包着一件衣裳。借着路边投过来的灯光,我看见那衣裳上有一层黏腻腻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我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一个念头,“中枪的黄包车司机”!这个人长手长脚,穿着坎肩,正和我靠在一起坐在黄包车上。我惊的正要喊停胡力,他却像心电感应一般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停下了黄包车。  胡力的目光没有温度,我突然生出一股羞耻感。虽然我并没有正经八百受过训练,但这几年来看他们所做的事情,也是为穷苦人民谋福祉的体面大事,心中还是佩服的。他不知道我的底细,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杀个特务也能晕倒被人看不起也正常。这羞耻感让我生出了一点志气,虽然对身边的死人又害怕又厌恶,却硬是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胡力转过身走到我身边,把黄包车夫的头从我肩头移开,那个人身体已经有些发硬,他刚一松手便又向我到过来。我向角落里躲了躲,再看胡力,他却没有笑我。他解下黄包车夫的鞋带,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然后将他的头系在了车棚顶上。  这样对我友好的举动让我生出了狗腿子的心情,在他向顶棚上系鞋带的时候我结结巴巴的说:“那个,我可以下去走的,不用坐车上!”胡力没有理我,专心系好鞋带,又回过身去拉车。  他这样默不作声到难坏了我。黄包车夫的脑袋虽然不再靠我肩上,但他的姿势怪异无比,悬在顶棚上的脑袋随着奔跑的黄包车左右晃动,衣服紧紧包住的头颅,隐隐约约凸显出五官的轮廓,仿佛是凸着眼珠子微张着嘴,这场面真是要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我因为下午的晕倒理亏气短,僵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觉得胡力折磨人的手段又到了新高度。  黄包车走过的路我再熟悉不过,再拐两个路口就到了胡力家的胡同口。突然远处传来一声轰响,震的地面连带着黄包车都晃了晃。我全幅精力都在身边的死人身上,只见他身体突然向前冲去,待回过神来自己也滚下了黄包车,胡力来了一个急刹车。我摔出了车子,头磕在了青石板路面上却不觉得有多疼。我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走到胡力旁边,他抓着车把正盯着远处天边的火光看的出神,半响朝地面狠狠的啐了一口,仿佛很解气,又有些失落。  我问他:“今天晚上不是工人集会吗?哪里来的爆炸?”  他不理我,自顾自放下车把黄包车司机吊在车棚上的尸体扶好,回转身拉起车就跑。我跟着他跑了几步,很快就被他远远的甩在了后边,只能加快步伐想要跟上他。我想这次真是把胡力给气惨了,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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