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不知自何时开始,在坊间悄然流传起一种说法,从集市上的小贩,到河边浣衣的妇人,再到学堂内摇头晃脑的半大孩童,都能随口抛出这么一句顺口溜来,话说:“神女在唐,国运兴旺;神女易主,战事难休。” 不是今日,哪位大人家的丫鬟在街市上买些胭脂,瞧见了乱跑乱闹的胖娃娃们口中念念有词,紧忙着回府告知了自家夫人;就是明日,哪家大人去串门拜访,听到沿途阿婆们的嘟囔议论,连忙改了行程找同僚商议。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 才半月有余这话便传到了朝堂上,传到了李渊的耳朵里。正巧近日又赶上窦建德的旧部不听皇令征招,寻衅滋事。听得近侍打探来的消息,李渊蹙了蹙眉,直接将这话抛到早朝之上,任由百官争议讨论。 百官意见其实本不相合,但因了太子与秦王难得共执一词,还是纷纷出声改口应和,都认为这神女乃大唐的天赐神照,万不可拱手让给突厥,理当尽快收回成命。 李渊默了半晌,这才单手敲了敲龙椅的扶手,一挥龙袍,转身离了正殿,只留下一句略显无奈的旨意,“神女之事,即日起交由太子全权处理,没有要事,不必向朕禀奏。” 李建成俯身应了旨,只次日,便传出了神女与突厥婚事作废的消息。 …… 听到这些长安新闻之时,我正坐在河北边境一处农宅的院子中,浆洗着手中的衣裳,又是一年秋末,天气冷地有些早,清凉的风抚过人的侧脸,莫名多了一丝凄冷的味道。 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唇角的笑意有些许释然和恍惚。古代没有网络,这种消息多是靠来往的商贾或是流民传播,遂传到河北之时,窦建德的旧部刘黑闼早便借助突厥势力起兵,打着为夏王报仇的旗号,在河北大兴战事,扰得百姓不得安生。 抓起最后一件衣裳,我用力拧干,起身将其晾到一旁的竹竿上,这才一把端起木桶,将里面的污水泼到院外种满瓜果的篱笆一角。抖了抖袖子,我拍平围裙上的细小褶皱,挺起腰板,进了里屋。 饭桌上早便盛好了饭菜,我望着坐在边上笑着冲我招手的李婶,忙扯了扯唇角,坐到她的身旁。 “婶婶,今儿个忠叔和成钧还没回来吗?” 李婶拉起我的手,粗厉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手背上,那抹久违的慈祥模样让我心底有些微微泛酸。 “他们今儿晚上去临镇卖些蔬菜,要过两日才回来。明丫头,你快多吃点,最近辛苦你了。” 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来为我夹了些土豆丝与鸡蛋放到碗中。 我确也饿了,二话没说便端起碗来吃了几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竟尝着这边的鸡蛋要比唐宫之中的好吃许多。 “婶婶,你也多吃一点,不然你的病哪能好起来?” 夹了饭桌上唯一一块猪肉放到李婶碗中,李婶欣慰地拍了拍我的胳膊,也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对了明丫头,按婶子说,等我们家钧子回来,你们俩就先把事儿办了吧。” 土豆丝卡在喉咙中,还未咽下,听过这话之后突然就呛了一口,猛地咳嗽起来,那股劲道冲到我的鼻子和眼睛,让我险些落下泪来。李婶见状,连忙帮我顺了顺气,一边埋怨我太不小心,一边端过一碗清水,让我漱口。 我勉强笑笑,止住李婶东西忙乱的双手,“婶婶,我没事,就是呛了一口。” 李婶忧心地瞪了我一眼,连忙将我推进里屋,让我早些歇息,不用再清洗碗筷。我也正巧想一人静静,遂没有推辞,直接关门进屋窝在那张木塌上,愣愣地出神。 思绪似乎又飘回到了那道长安近闻之上,李建成做到了,又或许是他和世民一起做到的。终于如今,我不再是皇上亲指的突厥王妃了,可惜,却太晚了。 晚到李唐早便向外宣布了大唐神女的死讯。 是的,在世人眼中,我该是早已不在人世了。 因为,早在那道传闻兴起之前,我便跟随长孙无忌所率的小拨军队离了长安,前去玉皇庙祈福。由于长孙无忌并非武将,所以军中随行了几位秦王 府的将士,为首那人便是秦琼。 本来我以为自己只需要窝在马车之中,便可安然完成这一趟出行,可惜半路却被突然冒出的一支队伍横腰拦截,为首的黑袍将军直呼要生擒大唐神女。长孙无忌留秦琼断后,随即匆忙携我上马,在几十护卫的保护下向北奔去。 我缩在长孙无忌的怀中,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似乎生死于我而言早已无甚差别。不知又过了多久,路上狂奔的战马只剩了我们所乘的这匹,此时天地浑然一色,满是山雨欲来之前风灌满楼的凄凉意味。 猛地一勒缰绳,长孙无忌狠狠抱住我的身子,声音中却是狠下决定的不舍与坦然,“涵儿,你走吧。” 我震惊中回头望他,声音有我克制不住的颤抖,“我若是就此走了,那你怎么办?皇上他又怎会轻易饶你?” 长孙无忌却难得笑得有些释然,“放心,我自有办法。只是如此一来,大唐神女便是叛贼余党的刀下冤魂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忽地一笑,回身环上他的后背,将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无忌,谢谢你。” 长孙无忌浑身一颤,却支支吾吾半晌,不知如何回应我的亲近,直到我蹙眉瞧他,他这才抓住我的肩膀,眸光澄澈认真,“本就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再让你嫁去突厥,被那畜生欺辱。” 我只以为他说的对不起我是指初次见面将我弃之不顾的那次,遂笑了笑,“我知道,那次的事情其实也并不能全怪在你身上。” 长孙无忌却有些激动地摇了摇我的肩膀,“当真?!” 我被他摇得头晕,遂连忙催他放手,省得被后边的人马追上,长孙无忌的眸光却忽地一沉,转身利落地跳下马去,将手中的缰绳塞给我,然后扯起唇角,与我最后告别。 我扬起皮鞭,在漫天的尘土中回首瞧他,却只看得见一支挥舞的胳膊,愈渐愈远,直至完全隐没在厚重的尘埃里。 后来的我才偶然听说,长孙大人自回京后便重伤在床,修养了数月有余。 不知自己是如何晕倒的,只知醒来后,自己便躺在这户人家的木床上,一个长相颇为清秀的粗衣男子端了碗药汤,见我醒来,也不言语,只将手中的药碗塞到我手中,便低头出了屋门。 我明白,是这家人救了我,给我吃穿,所以我一直尽自己所能,想为他们做些事情。可是我也知道,李婶希望我能嫁给她的儿子成钧,只因为我是个捡来的姑娘,不需要三媒六聘,更不需要礼金嫁妆,只需要点点头,便是他们李家的儿媳妇了。 可若是我没有看错的话,那个成钧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我,那他又为何要答应与我成亲呢? 秋风卷起地上的乱叶,随着破旧的窗子,一起在空中摇摆,敲打在人心中,蓦地乱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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