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离开的日子愈发近了,碧螺每日都在房内忙着收拾包裹,口中念念叨叨,生怕漏下什么要紧的物件。我只笑笑,便随她去了,碧螺是第一次出远门,自然格外慎重仔细,可我早便在外流浪过一年,身外的这些东西自然就看的轻了,更何况还是去战场。 “神女殿下,贵妃娘娘在御花园有请。” 一道清脆的声音灌入耳中,我轻轻点头,自殿外的芙蓉树下起身,望着跟前伏在地上的婢女,理了理身上的衣裙,道:“走,带路吧。” 如今已是冬初,御花园也不似盛夏时节的光景,只有些许万贵妃极为宠爱的仙客来还在吐露着生命的气息。 裹了裹身上的裘衣,我深深呼出几口闷气,这才搓了搓手掌,走上前去。眼前是一处较为别致的鹰角亭,听碧螺说,这是李渊特意为万贵妃打造的,以供她冬日赏雪之用,我还曾感慨李渊这种糙汉竟然也有这种浪漫情怀。此时,亭上恰有几道身影,空气中还萦绕开腾腾的热气,原是亭中小炉上正煮起了茶汤,大唐的茶汤与现代不同,是以茶饼切碎碾成粉末,再经过筛淘,加入沸水中煮成糊状,再拌以葱姜盐等调料,让我莫名就想起了大学毕业那年自己跑去西安喝的那碗“胡辣汤”,以至于我适应了好久才喝惯这儿的茶汤。 “涵儿,快过来,本宫刚刚还和建成说起你来着。” 万贵妃瞧见了我的身影,朝我微笑着招了招手,我猛地回神,这才抬头望见万贵妃那张笑脸,日光自她背后升起,她的面目愈发显得不真切起来。 是了,此处不仅有万贵妃,还有我刻意躲避的太子爷,李建成。 我努力扬起唇角,冲万贵妃和李建成欠身行了行礼,万贵妃拉过我的右手放在手心,嗔怪道:“你这手怎么凉得这般厉害,快让本宫瞧瞧,莫不是染了风寒?” 说着,她的手背便贴上我的额头,我含笑握住万贵妃的手指,“娘娘,明涵无事,只是刚刚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吹了些风罢了。” 万贵妃这才安下心来,左右的宫人连忙上前为我添了一杯茶水,我顺势拿过,暖了暖有些冻僵的双手。 一位婢女小步跑了过来,俯身在万贵妃耳旁低语了几句,又连忙退下。 万贵妃回过神来,抱歉地冲李建成笑了笑,这才转头对我说道:“涵儿,幸好你过来了,本宫原是打算与你一起品品茶,聊聊天。可谁知刚刚李公公过来说是皇上要召本宫商议些事情,太子又难得过来一趟,今日你便替本宫尽尽地主之谊罢。” 万贵妃的话语仿佛抚过湖面的巨浪,让我刚刚平静的心湖又波扰不休起来。 我还未想好如何回应,万贵妃的身影便已出了亭子,不知何时,身后的宫人亦尽数随着万贵妃散了,此刻万籁俱寂,似乎天地间只余下我与李建成二人在亭中对坐,甚是可悲。 我微微咳了一声,那日的亲吻与拒绝还历历在目,尴尬的情绪汹涌而来,我握着茶杯的手指攥得有些青白。 也许这世上最让人难过的,莫过于你无比介意的一件事情,对方却当做从未发生一般,随意自在地出现在你面前罢了。 李建成此刻正端了茶杯,细细地品了几口,而后唇边荡漾开几许笑意,如春风入怀一般,恰如其分地舒适醉人。 我有些气结,未曾想,自己几时竟变得这般怂包,遂我恨恨地咬牙切齿道:“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似乎终于听到自己想听的话,那人的笑意更浓,“怎么?笑都不可以,这又是哪家的规矩?” “这是我们老唐家的规矩,不服憋着。” 我狠狠灌下一口茶汤,本想好好顺顺胸口这股闷气,谁知那抹姜味儿再次充斥了口腔,我悲痛欲绝地趴在石桌上,难受地吐着舌头,眉毛拧成了一团。 对面那人似乎早有准备,右手伸到我的面前,将手心中的一块红糖放在我的茶碗中,又自一旁取了些许烧开的热水,声音中笑意满满,一如从前。 “唐姑娘,知道自己不能吃姜,以后就多注意一些。” 我的泪水隐在眼眶之中,微微低头,顺道遏制了自己流泪的欲望,“太子殿下有心了。” 未曾想,几时,情绪隐藏竟变得如此艰难。 为什么,你既然不要我的感情,又何必如此贴心待我? “说起来,我们还未曾对那段时光好好地告个别,不妨今日就对饮一杯,前尘皆忘,如何?” 李建成端起身前的茶杯,手指抚在雕花的玉杯上,煞是好看。 我抬眼望了望眼前气定神闲的男子,到底是多么决绝的人,才能以如此轻松自在的心态说出如此断情决意的话来? 但不可否认,他说的也对,也是时候向过去好好地告个别了。 我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笑容灿烂异常,“今后年华无限,再不相干。” 不顾对面人的动作,我猛地将茶水灌下,茶水郁结在喉中,狠狠呛了几口,以至于咳出几朵泪花。我行礼作别,几乎算是落荒而逃,莫君轻,容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你,再见了。 原来: 有些话,不必说透,懂得人自然会懂;有些人,不必再见,因为必当分离。 今后,他只是东宫太子李建成,而我终将离开这里,远离所有的是是非非,做回一个普通人,一个不需要成为别人争斗工具的寻常百姓。 ~ 也许,若是没有那趟秦王 府的告别之行,我如今不会落得这幅下场。 带着身体强烈的不适之感,我强忍着泪水回到殿中,将一脸焦急的碧螺挡在门外,死命插上门栓后,便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伏在床边,哭得酣畅淋漓。 明日便是出发太原之日,我想着自己与李世民多少还算有些情意,便独自乘了轿子,去了秦王 府探望。 由于战事无常,等到归来之日不知是否已是来年开春,我又因了积寒而极为怕冷,遂碧螺大清早便赶去了尚药局,想找位侍御医为我开几副方子,拿些驱寒御暖的药材备着。 许是因为我临时才拿定主意,有些突然,待我赶到秦王 府时才被告知李世民并未在府上,而是奉命出门,领了差事。可就在我转身打算离开的那一刻,长孙无双自秦王 府出门,恰巧叫住了我,我回头,她的笑意盈盈,莫名让人生了寒意。 “神女殿下,既然来了,便请进来坐坐吧,省得贵妃娘娘再抱怨我招待不周。” 长孙无双貌似熟络地拉住我的手,不知为何,我的心下一阵恶寒,那张精致无缺的脸仿佛一张面具一般,让我看不透她表面的伪装下到底藏了怎样的心思。 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听到门口处传来一道声音,如此熟悉,虽比不得往日的稚嫩,却依然温柔体贴。 “王妃娘娘,听说您有事要交代奴婢,奴婢找了半天,您竟然在这儿,怎么也不添件衣裳?” 是了,我不会认错,那个手上搭了件外衣,匆忙自门口跑到长孙无双面前的身影,就是恒月…… 轰隆一声巨响,我的脑中一片空白,以至于我静默了良久,找不到任何言语。 “你……” 听到我发出的声音,恒月回身,望见我的那一刻眼神中漏出些许慌乱,但也仅有一秒,一秒。 “怎么?神女殿下可是认识西奴吗?” 长孙无双拉了恒月的手,含笑问我。 西奴……么? 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忽地大笑两声,冲着恒月,亦是冲着我自己。 见我如此反应,恒月的眸中闪过一丝忧虑,瞬间,却又毫无踪迹。 “不认识。” 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吐出,我微微一笑,“抱歉了,王妃娘娘,明涵身体不适,明日还要随军出征,就先行回宫歇息了。” 长孙无双眸含深意,只点头,目送我远去。 呵,李世民,你还有多少套路留给我呢?利用我认为的亏欠来将我引入秦王 府中,白白得了天赐神助的美名,又利用秦琼对我的情意,将他们召入秦王 府如虎添翼,是么? 我不恨别人,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是轻易地就落入别人的阴谋之中,成为他人争权斗势的工具? 渐渐地,我开始分不清到底我该相信谁? 酒入愁肠,愁意难歇。 我趴在长安城的一家酒肆内,难得的想大醉一场,忘掉所有的套路心计,在醉梦中回到儿时的孤儿院,和那些小伙伴重聚,还有那个经常装作对我凶巴巴却是真心疼我的院长奶奶。 “姑娘……” “姑娘,你醒醒……” “姑娘……” 是谁在叫我? 我自梦中无力地挣扎,眼眶异常地酸痛,任我如何努力都睁不开分毫,脑中醉意仍在,头痛欲裂。 意识逐渐涣散,我的心底忽然一阵没由来的恐慌,似乎自己正在堕入黑暗的漩涡,那般深沉,难以挣脱。 似乎若是我此时无法醒来,便是万劫不复。 …… “不要!” 我猛地坐起身子,脑袋疼痛地厉害,眉眼处一阵酸麻,我抬起胳膊揉了揉额头,手腕处却传来一阵麻木抽痛之感,我心下一惊,蓦地清醒过来,如今窗外漆黑一片,竟已然是月过中天了。 这不是我的寝殿,眉头紧紧一锁,我记起来了,今晨我去了秦王 府,接着便是一家酒肆,再然后似乎便昏睡了过去。我想着清早马上便要随军出发,遂猛地一撩被子,打算起身下床,却一不小心狠狠地跪倒到地上,身下一阵刺痛之感。我愣怔了半晌,泪水淌过唇角,终是阖了双眼,接受了如今这个事实。 我这怕是,失身了…… 许是听见声响,外面一道焦急的声音传来,“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我微微一颤,这道声音我识的出来,它的主人便是东宫侍卫孟岩,能让他唤作殿下的人,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到第二个。 果然,一道慵懒困倦的声音响起,“无事,在外侯着罢。” 我伏在塌上,转身望他,一抹汹涌的欲望似乎要突破喉咙,将此时此景撕裂开来。 是了,塌上那人便是前几日还在说要与我忘却过去,再不相干的人,李建成。 那人伸出手来,似乎想将我带到塌上,“怎么?地上很舒服么?” 我嗤笑一声,用力推开他的手,“太子殿下,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如今到底是何情况?” 他望了我一眼,语气里只有淡漠,“哦,昨日本太子醉了酒,只知道有人送了美女来为本太子暖床罢了。如今想来怕是有人想攀附本太子,所以才将神女送来做了礼物。” 我虽是望着他,却又好似透过他望进我自己的心底。面前的他是如此的陌生,真不知道,当初的我到底又怎会那般小心翼翼地喜欢上他呢? “呵呵,太子殿下还真是甩的干净呢。” 若是有人能望进我的眼中,那他一定可以看到我此刻的绝望和伤悲。 谁知,李建成却将我一把带起,扣在怀中,那人的模样越发清晰,触手可及,“不如将错就错,唐姑娘今后便搬来我太子府如何?” 他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如今只叫人汗毛直立。 我的泪水终于禁不住,猛地掉落。 原来,竟是如此…… “啪!” 只听清脆一声响,我狠狠甩了李建成一个耳光,“李建成,你无耻!我要的是感情,不是利用!” ‘利用’二字几乎是咬牙切齿。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一般,只静静地保持侧着身子的姿势,半晌,才大笑几声,“怎么?你不是一直暗慕本太子么?难道还要故作清高不成?” 呵,故作清高吗?原来他明知我喜欢他却又一直对我不明不白,如今看李世民日益强大,所以便坐不住了,想利用我,将我当做赢得胜利的筹码吗? 我望见圆桌上摆放的花瓶,忽地一把将其拂到地上,顺手拿起一块碎片,便刺向那人的胸口,“你听着,我唐明涵只爱过莫君轻,从来都不是你李建成!” 孟岩听到声响,猛地推开屋门,却被李建成出声喝止。 “滚出去!” 孟岩看到此间场景又呆了一瞬,才默默收了脚步退出门外。 “你不必为我负责,但我也绝不会枉自吃亏,这一道伤疤便算是你对我的忏悔了。” 李建成望了我片刻,却并未推开我,只见他猛然握住我的手,又狠狠用力一送,我手中的碎片彻底没入他的胸口,我慌乱中松手,连忙抬头望他,他却微微一笑,脸色却苍白地厉害,“甚好,我李建成也从不欠别人半分,如此一来,我们,便两清了。” 我的心再次被撕裂开来,轻轻嗤笑一声,笑自己刚刚看到碎片没入他胸口时的恐惧,笑自己就在刚刚还在期待着什么。 “李建成,既然不喜欢我,你又何必先前伤了我的心,如今又伤了我的尊严……” 我的声音早便失了灵魂,惟余空洞。 还未待他言语,我便又笑了两声,只是笑着笑着,眼泪却又溢了出来,我望着他,似乎从不认识他一般,一字一顿道:“李建成,自此今后,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他兀自起身理了理衣裳,声音淡淡,不知喜怒:“正巧,也省了本太子的麻烦。” 望着他推门而去的背影,我忽地便恨起了他,更恨起了刚刚醒来见到李建成的那一刻竟有些微微松了口气的自己。 …… 泪水肆虐不止,碧螺在外使命地敲打着殿门,我却充耳不闻。 我知道,这一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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