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我只是难过不能陪你一起老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四月份,他办理好妻子最后的事宜,将一张照片放骨灰盒旁边,就离开了殡仪馆。他走了很久的路,经过广东各个早餐店,最终走到自己常去的那一家,伙计什么也没问,直接端来了他和他妻子经常会点的早餐茶点。 妻子离世时88岁,现在的他已经是半脚迈进棺材了,九十多岁了,多么苍老的年龄啊,好像离死亡不远了。他吃了几口粥,实在咽不下去了,付了钱,起身,迈着颤巍巍的步子离开。 他回到家,开始收拾东西。 他这一生,过得如何都在这个阶段能看得见。他和妻子儿子在12岁不幸溺水而亡,也是这件事情之后,他才回归到真正的宁静,戒了赌,和妻子平平凡凡地生活在广东河源某个地方。他想了很久,总是想不通,不是说苦尽甘来吗?都是骗人的吧。 他收拾好东西,只是拿了个黑色背包和拐棍,开始踏上回澳门的路。 前一段时间,不光是妻子离开了,连好友李时京也离开了。 被妻子照顾好的身体也渐渐熬不住时间蹉跎了,越来越差了。他想了很久,还是得去见见她,至少要在死之前要见一面。 到澳门了,他一脚踩上澳门的土地时,眼前恍惚闪过的全是他在澳门发生的事情,以及和她在一起过的场面。他经过已经改了的财富广场,回想起那一天赤=裸奔跑遇见她时的样子。他在这儿作了短暂停留,发觉到周围环境越来越陌生时,他才缓缓挪着步子离开这里。 时间真快啊,快到世界都变了,世界这么好,怎么人就得老死了呢?就不能活的长长久久多看看吗? 他搭车到了别墅区时已经是傍晚了。他经过一辆车子时,突然停了下来,对着上面的影子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头发白了,满脸皱纹,后背弯了,整个人都写满了沧桑的过去。他对着车窗抹了抹脸,又抹了抹头发,有翘起来的,他就吐了点唾沫到手里抹头发,直到自己满意了,他才缓缓往上坡走去。 车窗缓缓降下来了。男人扯下眼镜,对电话里的人说:“哎,我看见朱叔叔了,老妈还没醒吗?” 他走得有些累了,走走停停,靠着墙面微微喘气,休息了一会又继续往前走。 男人下车,跟在叔叔身后。 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觉眼睛湿了,他从口袋里扯出方格子手帕抹浑浊的眼睛。他抬起头,看着眼前气派的建筑,深深呼吸了口气,按响了门铃。 安保没打算让他进去,可一看到他身后男人的手势,立马开门通行。 他说了两声谢谢,然后杵着拐杖慢慢踩上阶梯,一步一步走进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后,他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啊,他都想,见到她后,他会说什么呢?他会怎么做表情呢?他会……会控制不住自己哭吗? 时隔六十多年后的见面,还能认得出对方吗? 原来已经六十多年了啊。 她该老成什么样了啊? 光是想想,他就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难过了。 他走进大门时,保姆已经收到消息,开了大门,让他进了屋,领着他来到客厅坐着。 几个小孩子在楼梯那儿缩头缩脑地望着老人。 大人从楼上下来,见到叔叔,热情问候,没等他开口问,她的二儿子已经开口了:“叔叔,我妈她……我妈她在医院。” 他怔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说:“那我去医院看看。” “叔叔,我妈她已经不记得谁了,连我都不记得了。” 他默了片刻,笑笑:“没事,没事,我就去看看,看看就行。” 几个人互相看了眼。她的女儿走过来,说:“叔叔,我们送你过去吧。” 在去医院的路上,他望着车窗外的飞快逝去的事物,一言不发。到了医院了,他杵着拐杖快步朝着她的病房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快乐,快乐什么呢?见到她就要快乐啊。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即将落幕的黄昏。 他张了张嘴,那一声“小结巴”怎么也没叫出口。 二儿子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妈!” 屋子里的人转过脸看向门口。 “朱叔叔来看你了。” 她迟疑站起身,一脸警惕,半会儿后,她走到角落里,问:“你们是谁啊?” 他答应过她的,老了就来见见她的……可是,她已经忘记他了,忘记他的一切,忘记了所有。他站在门口,开始不知所措。他难过地转过身,抽出手帕抹眼睛。 “朱叔叔,你别难过呀,我妈她连我都不记得呀。” 他抬起头,说:“没,没难过,年龄大了,眼睛老模糊。” 女儿说:“朱叔叔,你别难过,我妈啊这事儿好解决,你呢在这儿住着,多跟她接触接触她就会跟你笑了,还会聊天呢。”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目光渐渐越过她望向窗户外面的夕阳。 怎么就不记得他了呢? 忘了也好,那重新认识吧。 他们给叔叔在医院安排了个住的地方。因为妈妈对不认识人的厌恶特别严重,所以他们也只能每天来看一次,不能时常陪伴,只能让妈妈留在医院里。他们也从长辈那里知道上一代的事情,包括妈妈和朱叔叔之间的事情。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虽然总是能看见爸爸和朱叔叔见面,但,他从来没来过澳门,都是去内地看他的。 朱叔叔的儿子死了后,爸爸总说,朱叔叔以后老了,让他们也好好照顾朱叔叔。 现在啊,他们还会介意什么呢?都已经老了啊,老妈都忘了一切了,朱叔叔已经老到走不动路了。谁还会介意什么呢? 隔日。 他早早起床,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去医院食堂打饭,顺便多打一份,坐在小食堂里等着她。她跟护工身后来到食堂,目光里尽是警惕,见到熟的人才会勉强笑笑。 护工安排她坐在窗户边上,自己去打饭。 他拿着饭盒来到她面前坐下。她立即转过身看向别处。 他看着她这样,忍不住笑。他说:“我请你吃饭呀。” 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伸长脖子看向食堂那儿,等了很长时间护工还没来。她又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她问:“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啊?” 他打开饭盒,拿起勺子自己吃了一口,作出一副很好吃的样子。他说:“因为我在这儿什么人也不认识,想跟人说说话。” 她双手放在膝盖,“那为什么跟我说话呀?我们又不认识。” “所以,我才请你吃饭呀,吃饭了我们就认识了,我就能跟你说说话了。” “可我不喜欢吃这个菜。”她望了望饭盒里面的红萝卜。 他笑起来,“你不喜欢吃的都可以给我吃啊,你喜欢吃什么我都可以请你啊。” 她慢慢转过身,看了眼食堂方向,将手放在桌上。她小声问:“那你可以请我吃鱼肉火锅吗?” 他怔住,眼睛里的酸涩立即涌上。 她看着奇怪的他,问:“你怎么哭了呀?” 他捂住眼睛,用力抹了几下,笑:“没,没,就是刚好我也喜欢吃鱼肉火锅。” 护工来了,拉着她离开。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看着她离开。 他老了,她也老了。只是,她老的好看,不像他老的身体都垮了。他吃完最后一口饭,收拾好,回到自己房间。 再隔日。 他依旧起早,去了食堂,开起了小灶,弄起了鱼肉火锅。 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也不知道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他站在门口,理了理领口,然后轻轻敲了下门。 她听到声音,回头。 “鱼肉火锅来了。” 她笑起来。 他看着她的笑,觉得这么老了,还能见到她笑,真好啊,好到自己觉得现在还很年轻,年轻的很快乐了。 年轻真好啊。 “好吃吗?”他问。 “好吃啊。”她笑。 “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啊。” 几天后。 “你还认识我吗?” “……你是谁啊?” 他笑:“我是朱提,你好呀,我们能认识认识下吗?” 他们不断地重新认识,她不断地再忘记。认识的时间每一天都在缩短,甚至上午才认识的,到了下午她就忘记了。但是,也幸好,她对他没那么警惕了。 * 某一天夜里,死神仿佛来了,又仿佛没来。 他咳嗽不已,胸腔里有无数只虫子爬弄着。他起身,扶着墙面慢慢走出房间,来到她房间门口,轻轻宁开门轴,透过缝隙望进去。 她躺在床上。 他轻轻走进去,来到她床边。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在寂静的昏暗的房间里望着他。 她说:“朱提,你总算来了呀。” 他嗯了一声,俯身在她布满皱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没来晚吧?” 她笑笑,“刚刚好呀。” 很久后,她肢体上的冰凉让他失神了好一会儿。好久后,他从她的抽屉里翻出一支笔和本子,写了一些字后,他起身来到床前,又折回去,吃力地将沙发椅挪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靠着沙发椅睡了过去。 * 桌上的笔记本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朱提,生于1982年12月25日,死于2077年5月6日,人生真正的开始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那一天开始,直至今日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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