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歆是接到消息特意从家里赶来的,今晚公司加班的人多,也不知那嘴快的家伙是谁,所里的新人们还没跟董事长有过直接交流,见他亲自前来过问事故都感觉紧张。  贵和和另外几名老员工很镇定,他们追随岳歆多年,看着公司做大做强,挤上创业板块,早年是老岳的直属部下,与之分甘共苦,关系亲近,对他不存敬畏心。  岳歆问明谢晓岱的状况,单独安慰一番后将建筑一所的员工统统招进办公室,他很清楚谢晓岱的崩溃绝非个别现象,得对全体员工进行心理辅导,防止发生更大的意外。  “最近大家的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心,加班频繁,项目进度很难推进,我虽然不常在公司,但很清楚这些情况。我也是搞技术出身的,最看重这一块,我们是设计公司,要以业务为本,所以现在公司其他方面的事务都是别的老总在打理,只有项目上的事我仍然坚持亲自过问。”  这套开场白也是老员工烂熟的,老油条老方不耐烦了,插话反应:“岳董,最近分给我们所的项目太难搞了,全是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方案修改量大得惊人,我刚进公司那阵也没这么累。”  贵和顺势强调:“这半年过来的都是新合作的甲方,磨合过程困难,很难找准他们的口味。”  半年前他们所的所长与公司高层闹矛盾,辞职后自立门户,把原来合作的老客户拉走了一大半。公司本想将建筑一所拆分并入其他所,因利益分配不均,没能与别所负责人达成协议,导致近几个月一所成了三不管地带,接收的都是其他所消化不了的“烂尾”或“劣质”项目,害所员们成天疲于奔命。  岳歆不能提管理和资源分配不公等内部原因,拣外部因素分析。  “如今项目都难做,大环境不比从前了。以前房地产好赚钱,只要有资本谁都能来捞一笔,小地产商扎堆,项目上马快,对方案要求也不高,做起来短平快。现在政策收紧,政府对地产商的资质要求越来越高,大鱼吃小鱼已经是业内的共识,大公司强者恒强,中小地产商逐步退出,他们实行优胜劣汰,我们作为他们的下、游、行、业就要受直接影响。竞争越来越激烈,方案越来越难通过,摸着胸口说,我的压力比你们任何人都大,每天东奔西走找业务,胃病犯了还得陪客户喝酒应酬,不信你们看,我这会儿还随身带着药呢。”  他当众掏出三板药片,一板保肝,一板护胃,还有一板降血压。  贵和早料到这此会议会被他开成比惨大会,心想让新员工听听老大的苦难史没什么不好,果然跟着就听岳歆忆苦思甜。  “我看在座的基本是新同事,资历最深的大概就是老方、小赛和小赵,对不对?”   被他点名的三人依言报出工作时长,老方来了十年,贵和七年,赵国强六年。  岳歆说:“我们莱顿建设是02年成立的,中间经过三次分裂,最早跟我合伙的那批人早就分道扬镳了。08年金融危机,公司濒临倒闭,我一个人领着剩下的十几个员工搬到北古一个居民小区,租了一层楼重新干,那时情况可比现在残酷多了,熬一两个通宵都是小意思,经常是十几个项目堆在一块儿做,连着四五天泡在公司,连小区保安也说整个小区就我们一家二十四小时不熄灯。”  为了给自己找证人,他将目光投向贵和。  “小赛就是那段时间进公司的,我对他印象特别深,因为那一期的新人里数他最能吃苦最拼命,学东西又快,不论多艰苦的项目交给他都能保质按时完成,而且勇于担当,从不推卸责任。”  贵和干笑两声,那段经历就是噩梦,连他都惊讶自己怎么能熬过那种自杀式的加班生涯。  这恐怕仍得从出身上找原因,爹不疼娘不管,没靠山没退路,不抱着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信念就无法活下去。  岳歆不忘提他的血泪功勋。  “有一次他加班加得晕倒了,那会儿行政部有个小张是护校毕业的,跑来一摸惊叫‘脉搏只有40多下了’,吓得我们脑袋瓜都炸了,有人打了120,我说‘不行,等不到救护车来了,我们小区对面就是医院,我背他过去’。于是我亲自背着小赛一口气冲到医院找到值班医生做急救,同事帮我掐了表,说我们公司到医院差不多500米,我只花了1分30秒,我听得傻眼,说我十多年前上大学时都没跑过那么快。”  贵和当时不省人事,获救后也没落下后遗症,缺乏痛苦体验,劫后余生的感觉并不强烈,苦逼感倒是实打实的。所里的员工基本都听过这段逸闻,再由老板亲自绘声绘色描述,竟当成调剂心情的笑料,一个个哈哈大笑。  这种黑色幽默性质的“血泪史”多得是,岳歆又信手拈来一个,仍与贵和有关。  “你们说现在的甲方喜欢刁难人,其实真正JP的你们还没见识过,不信问问小赛,他就遇到过。”  贵和听他提起那家公司的名字,苦笑着点头。六年前他们接受那家公司的委托设计一座综合体,对方一直觉得方案不理想,在短时间内多次密集修改。  贵和等人希望负责人来公司现场沟通,那负责人嫌莱顿办公环境差,不肯亲往,非逼他们带上设备登门服务。  在业务部和公司高层的妥协下,贵和与同事们不得不在盛夏扛起电脑机箱和显示器去对方公司办公,由脑力劳动扩展到体力劳动。  更JP的是,那公司自称环保企业,一次性水杯和纸巾都须向行政部申请,外来人员不得使用,明显挤兑这帮来干活儿的电脑民工。  贵和等人受累又受气,忍辱负重完成工作,其中两个同事气愤不过,不等项目结束就递交辞呈,还是贵和带头咬牙坚持下来,看到同行的女同事委屈得直哭,他也偷偷掉过几滴屈辱的眼泪。  那次事件对岳歆的刺激很大,他是个厚道的老板,胳膊肘习惯往里拐,得知甲方的恶劣行径后采取了一项重大举措。  “那事以后我马上召开高层会议,决定在CBD的高档写字楼买一层单位做我们的办公室,我没办法阻止甲方刁难我的员工,但至少要尽最大能力防止那些混蛋再以办公环境为借口向我们的同事提无礼要求。当时公司还没那么多流动资金,我就把我的一处私人房屋变卖了,凑够买办公室和装修的钱。你们看今天我们的这个办公环境,虽然不敢说是全市最豪华的,但肯定算得上一流,我就是要为我们的员工增加底气,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三流地产商不敢小瞧我们。”  言下之意是遇上他这样的老板该知足了。  贵和客观地为这句话打了勾,老岳是挺令人敬佩的,在他手下干活的这七年受益匪浅。  他悄悄看一眼谢晓岱,希望她能有机会听一听岳歆的人生经验,当下请求:“岳董,您给他们讲讲您创业的故事吧。”  岳歆笑道:“那都是老掉牙的话了,他们私下一打听就知道,今天我给你们讲个新鲜的,讲我人生最低谷的阶段。”  莱顿开业以来遭遇了几次重大挫折,甚至经历过毁灭性打击,但这都不在他本次讲述范围内,他最惨的时期是高三到大学毕业这一阶段。  “高三那年我爸妈遭车祸双双遇难,我爸去世前做买卖把名下资产拿去抵押贷款,他一走债务无法清偿,家里的财产全被没收抵债了。我学习挺好,出了那样的大变故,高考仍然发挥不错,考上哈工大建筑系,别人拿到录取通知书欢天喜地,我却愁眉苦脸,那时大学已经自费了,但还没实行助学贷款,我又没有可以依靠的亲戚,高中是在老师的资助下读完的,到哪儿去弄学费呢?那个暑假我拼命打工,到八月底还是没凑足学费,苦恼得要命,有一天真不想活了。”  据说那天夜里他辗转难眠,半夜爬起来拿了一张纸一支笔,列出两个目录——“生存的理由”、“自杀的理由”。列完之后分别认真填写,写完发现自杀理由是生存理由的三倍。  “我把两边理由对照着看,越看越觉得自己可怜,忍不住放声大哭,可哭着哭着突然不想死了,心想反正我都这么惨了,不如再往前多走几步,相信情况不会比现在更坏,万一有转机,那就是赚来的。我抱着这个念头开始行动,第二天到我父母生前的同事朋友家借钱,凡是借到的都打了欠条,保证以后连本带利还给他们。就这样,好歹凑够了第一学年的学费。上大学以后我坚持勤工俭学,家教、销售、送牛奶送报纸、餐馆酒吧服务员,甚至还去工地当过泥水匠,粉刷工,总之什么活儿都干过。”  大学四年他活得像一只不知疲惫的工蜂,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东北冬天的寒冷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有一次他当搬运工没戴手套,右手严重冻伤,快恶化到截肢的地步,就这样咬着牙含着泪挺了过来。  “假如我在那时放弃了,人生可能就真到头了,后面这些成功更是做梦都梦不到。我们有的同事就像当初的我,觉得自己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再也挺不住了。既然认定自己很惨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老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越是困境越能绝地反击,因为情况不会再坏了,挣扎后所有的起色都可以称之为成功,我想你们目前的处境比起那时的我都好得多吧,至少有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再难的项目最多拖三四个月,不像我有整整四年艰苦卓绝的战役要打。”  岳歆话音一顿,立刻有人带头鼓掌,贵和见谢晓岱反应最热烈,可能是借鼓掌为自己加油。  岳歆抬手止住掌声,神情愈发诚恳。  “我办公司的宗旨向来是主张公司上下全体同仁集体进步,共同富裕,相信你们也认识不少其他公司的同行,做过横向比较,莱顿无论是薪酬还是员工福利,都算是业内比较优厚的,工作强度也和外面差不多,你们在这里觉得累,换家公司也一样,可能待遇还不如这儿。  我不是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意思是,在我们这个行业工作辛苦是普遍状态,没有人能改变行业的规则和秩序,不仅是基层员工,就是各大公司的老总都必须遵守适者生存,强者为王的法则。前年我们公司作为东部第一家建筑设计企业上市了,股票涨势不错,我作为董事长,持股最多,完全可以满足了,只要公司保持一定的业绩,我可以像董事会建议的转入资本运作,等时间一到把股权转让出去,赚的钱都够我孙子一辈子的花销了,何苦再每天拼着命拉关系跑业务,亲自盯着搞项目?  因为我没有放弃我创业的初衷,不光自己飞黄腾达,还要让我的员工分享果实。当然,这方面我做得很不够,你们也知道公司筹备上市时外来资本入驻,公司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了,有些举措和规定我也认为不合理,但只能在我权限范围内尽量帮你们争取。我扪心自问对得起你们每一位,这里不求你们感谢,只想以前辈的身份说一句,奋斗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明天更美好,希望你们能像我当初那样坚持梦想,努力拼搏。而且我也没有光说空话,已经给你们所聘请了一位很有能力的新所长,她的履历你们都看过了吧,真是极为难得的人才,我花重金还奉献了十二分的诚意才PK掉其他公司把人拉过来,相信只要大家积极配合,她一定能带领我们建筑一所走出困境。”  老岳的“传销”课效果不错,散会后垂头丧气的小新人们都恢复了生气,只有几个老人在腹诽“菜鸟就是好哄”。  贵和悄悄将岳歆请到一旁,状告办公室的“二手烟”问题。  “岳董,公司抽烟的人太多了,我们本来就是封闭式办公室,空气流通不畅,空调一开空气质量更差了。公司有将近一半的女员工,我看最近还有几个挺着大肚子的,要是二手烟吸多了,以后生出来的孩子有问题,也会给公司造成不良影响。”  岳歆头点得很有力度。  “我正想整顿这点,每次回公司都发现设计部这边乌烟瘴气,二手烟对人体危害很大,必须严格禁止在公共场所吸烟。”  “行政部发布了禁烟令,可上面几个老总老是带头违规,下面的员工也就有恃无恐了。”  “明天我让行政部再发一道通知,今后谁再在办公室里抽烟,逮着一次罚款三千,钱都充做员工活动经费,看他们能有多少钱来罚。”  贵和又替谢晓岱申请保障,以免管理层找她麻烦。  岳歆说:“劳总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怕她闹出什么事给公司添麻烦,想辞退她。我坚决反对,这才亲自赶来的。每个设计师都是公司的财富,小谢这种优秀员工更不能轻易放弃,我会跟劳总打招呼的,你跟小谢说让她别有压力。今晚都别加班了,我给业务部打电话,让他们跟甲方交涉,把交货时间都往后推一推。”  托他的赦免令,同事们终于能下个“早班”了。  凌晨3点半,马路上车辆渐少,城市稍微有了夜的气息,高杆路灯照得柏油路面波光粼粼的,人的影子仿若在水面上摇曳。秋天含了冰块,吹出的风也带上砭人的凉意。  贵和和赵国强都懒得开车了,站在街边等车,各自拿着一盒伊利舒化奶吮吸,他们习惯在熬夜熬得难受时喝点牛奶安抚肠胃。  见周围没别人,赵国强絮絮叨叨品评岳歆刚才那番话。  “老岳真会哄人啊,真想共同富裕怎么不在公司上市时给每个员工配点股?以前我以为多少能分到些甜头,结果味儿都没得闻。”  他和贵和是高中同学,大学学了同一专业,也是贵和引荐到莱顿的,交情非比寻常,说话无拘无束。  贵和笑道:“公司不是老岳一个人的了,有些事他也做不得主。说句公道话,他已经算很有良心的资本家了,不然今天就把小谢给开了,哪儿还会亲自跑一趟。”  “他也就命比我们生得好,容易发达,换了我在他的位置,照样能夸夸其谈。”  “说了半天,人家就是比我们好命啊,这点你不能不服气。我是早就服气了,知道自己烂命一条,遇到苦楚就安心受着,不跟人家命好的比。”  赵国强失笑:“你倒想得通,那你这么能吃苦,就因为认命?”  贵和眼一瞪头一点,表情极为认真。  “还真让你说到重点了,人这辈子最要紧的就是认命,不承认自己命苦,非跟那命好的比,只会越比越惨,越比越觉得自己没活路,还不如像老岳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失败是命中注定的,成功都是意外的收获,这么一想就有干劲了。”  赵国强长叹一声表示赞同,又提出新的不满:“老加班就算了,最头疼的是那套成本核算制度,恶意拉高我们的工时费,这个季度所里的成本超支太多,再这样下去年底兄弟们该喝西北风了。”  贵和苦无良策,只好宽慰:“明天那新所长就来上班了,老岳说她很有能力,兴许真能扭转不利局面。”  “谁知道呢,但愿她能帮我们挣回几个好项目,别让我们成天跟垃圾打交道。”  本想再聊几句,约好的车出现在视野里,贵和让赵国强先走,哥俩挥手告别,相约明天的战役。  车开走了,空旷的街道上贵和并不寂寞,对街滚动着一团模糊的橙黄,上面镶嵌几道荧荧绿光,那是早起的清洁工,他们是城市的美容师,干着最脏最累且危险重重的工作,收入却与付出严重失衡,有的还拿着比本市最低工资还少的菲薄薪水,是城市贫民的典型代表。  贵和目不转睛眺望那名辛勤劳作的清洁工,似乎看到了悬挂在彼此头顶的生活的利刃。  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人和他一样为生计所逼,顽强战斗。  想到这儿就不那么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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