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有流萤!”郎君总归不及娘子心细,观音婢感慨之时,世民已望向远处。 观音婢顺他所指望去,只见远处,流萤逐对飞绕,扑闪在朦胧月色中,令山野更添缥缈。团团萤火下,连片荷叶错落有致,如一滴碧墨散开,荡涤交错在水光中。绿涛碧波间,朵朵芙蕖身姿曼妙,或含苞待放,或尽态极妍,玉肌胜雪,娇容似仙,在淡如轻烟的夜雾中,婀娜多姿,清香扑鼻…… 世民见她向往之,遂驶船过去,慢移在花丛中。碧莲朱玉近在指间,观音婢兴致渐高,或摇动几滴晶莹滚下荷叶,或拨弄几支芙蓉于鼻前。原想散心赏荷,不想遇上这些事故,如今沿途细赏,倒也不致辜负这山中绝色。 世民见她满心欢喜,亦停舟观赏。山月之迷蒙,芙蓉之娇艳,却未及眼前之景:翩翩木舟飘于花海之中,小娘子一袭青色罗裙扬起衣袂,素淡如青烟,与荷叶同色;白净的面庞晕了胭脂,粉润似夭桃,同芙蓉相映;两颗水杏映入月银,璀璨若星辰,与星月同辉。一个低头轻嗅,惊得瑶池翻波,是玉石落水之声。薰风香雾中,几只飞萤流连双环垂髻间,沉醉不知归路…… 几缕青丝飘拂风中,迷蒙了双眼。世民只觉这晶透的波光水月,那娴静的碧叶红荷,以及浮动的飞萤流烟,与花中徜徉的小娘子竟融为一幅荷塘月夜图,神采之照人,美妙而淡远,令人无法移开双眼。 “花气之清香,真醉人也!” 一句轻叹落在世民耳畔,本是发丝轻触耳边,却连同心也发痒,令世民莫名不适,因是顽笑:“我不知醉于莲之芬芳,抑或娘子之发香……”说着执了青丝在手,以免逗弄自己。 观音婢闻言看他,以他亵玩自己,当即后挪几步,绾青丝于髻,冷默不言。 世民反应过来,尴尬笑道:“高娘子切勿怪之,我非是……”却一时语塞,因为刚才言行确为无礼,当即后悔不迭。自己从来疏于诸娘子,于她怎会冒失若此? “非是登徒子,乃是……隐君子?”观音婢嘴含冷笑。 世民本非轻薄她,见她似笑非笑,不见愠色,适才也曾戏称自己为隐士,因陪笑道:“是也。” 观音婢轻笑:“君子者,博学于文,而约之于礼也。”世民揣摩其话,知是讽喻,以手扶额,不知如何辩解,只听她继续道,“礼,所以正身也;人不学礼,则无以立。” 世民见她念念有词,忽觉好笑。试想,小娘子一脸青稚,却以圣人之言教导自己,其一本正经之态,颇似老学究,岂不好笑?世民虽自视甚高,此刻无心争辩,遂悠闲而坐,笑望自顾说教的小娘子,且听她口出何理。 “而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乃因有礼也!”观音婢故以禽兽二字重音,冷眸视之,沉声道,“郎君岂无礼哉?” “你……”世民瞠目结舌,面色尴尬,当即恍然,原来她在折辱自己,竟被她迷惑了!不过世民到底豁达之人,虽被骂作禽兽,仍是一声大笑:“高娘子所言甚是,某方才失礼,这厢赔罪了!”因长揖作拜。 观音婢本该怒之,竟无从怒起,直觉他本性非恶,盖因不拘行迹也。观音婢素来造次必以礼,然于他人之不羁,未曾恶之。因在她看来,此类人常常更为磊落,就如……观音婢忆起儿时玩伴,面色逐渐柔和。 世民见她不复冷面,略略松气,却又见她目光飘忽,正欲打破沉寂,却听她道:“时辰不早,上岸罢。”世民连连应了,遂划船靠岸。 纺织娘隐于草丛,鸣出的轧织声轻重交错,音韵悠长,回荡在空旷的山野,更添几分静寂。玲珑纱灯散出朦胧散光,笼罩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山道上。 世民怀抱猞猁,不紧不慢跟在高娘子身后。自登山起,高娘子未发一言,其清冷疏远之状,与花中戏荷之态相去甚远,令世民难以揣摩,遂不多言。再者,他另又抱了猞猁在怀,此虽于他轻而易举,然将偷袭自己的猞猁亲自送还,想想确实怪异,对于畜生,自己何时这般心善?世民白了猞猁一眼,一路腹诽:若非顺路,我必不如此,任尔躺尸山野,为豺狼所食!是也,只因顺路而已,不过多绕些路罢了……转念又想,只待高娘子回寺,彼时少了包袱,再加快赶路便是。这般想着,世民忽觉怀中猞猁并非那般可恨,只是略重了些……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侧门,观音婢欠身:“妾已至此,有劳郎君。” “高娘子无须多礼。”世民笑道,怀中猞猁突然跳下,蹲坐主人身旁,龇牙咧嘴,虎视眈眈,终究未敢轻举妄动。 世民错愕,观音婢见奎木狼安然无恙,浅笑揖礼:“妾先行回寺,拜别郎君。” 世民亦笑:“我本也顺路,举手之劳也。”上山之时,他亦如是说,故观音婢也不再客套,领了奎木狼,飘然隐去。 禅门轻阖,阻绝内外,虽只一门之间,世民却有天远之隔,再难相见之感……转念一想,萍水之逢也,转身即天涯,自己作此无谓慨叹,实可笑耳!因转身,抬眼望向夜下山丘,愈觉清冷空寂,遂疾步返家。 山路盘绕,待世民赶回家,已是闭门。徘徊侧门之外,世民思索如何知会阿武,却听有人于内启门,因避至树后。 果然,一青衣荷物而出,张望一周,乃走。世民以为奴婢私奔,正欲大喝,细看其貌,竟是阿娘侍婢——阿梅。世民一阵疑惑,阿梅素得阿娘优待,岂会携物私逃?再抬眸望去,人已淹没在茫茫夜色中…… 世民懒于追捕,遂悄声入门。夜深人静,灯火幽寂,一声声更漏滴在无眠人心上,难以入眠…… 观音婢拥衾卧于榻上,望着窗棱下投进的清幽月光,半晌不得入眠。近来她睡眠极浅,今晚经了这些事故,因而更难入眠。也不知辗转了多久,窗外剪影渐至飘忽,陷入混沌之中。观音婢试图睁目,却觉眼前忽明忽暗,束得她全身紧锢,不得抵抗。曾有一瞬,她想过放弃,就此堕入黑暗之中。恰于此时,前方划过一道耀眼光芒,时隐时现,宛如一缕晨曦在深林中乍现,虽遥不可及,却叫人心生向往。观音婢强撑轻飘的身子,迈起沉重步伐,极力朝那束光线走去。 突然,一道高大身影自光影深处走来,令人为之一振。最吸引人的,仍是那张黄金四目面具,其光芒璀璨,如霞光初绽,令所有黑暗遁之无形;那四目瞋视,如寒星冷冽,叫一切邪恶望而却步。相遇数次,观音婢已不惧之,坚定脚步迎去。终于,指尖触上那顶黄金面具,一切俱在,未如先前神形俱散。观音婢略迟疑,天神亦沉默。 抬眸相凝,天目脉脉,宛如春光和煦。观音婢心如芳蕊,萌动在花苞中,渗出绵绵花蜜,甘甜而隐晦。观音婢纵得好奇,深深吸气,心惊胆颤地揭过面具。只见黄金光芒淡去,天神面容渐至清晰。终见真容,观音婢激动不已,心颤难平,好似轻蝶飞在云端。她眼含秋水,以最美风仪相望,却在四目对接时,冷不防惊坐而起。 婢女正在添香,惊诧望来,见小娘子急喘,麻利盖好香炉,擦了手,快步过来:“莫不是惊魇了?” 彼梦如此美好,观音婢犹自回味,听见婢子询问,想及最终所见,神色僵住,因摇首,接过帕子,拭了额角细汗,随口问着:“几更天了?” 随侍几年,阿茉已知这小娘子脾性,若她不语,自也不当多问,因答:“才将卯正,五娘起身否?”待得首肯,乃升起帷幔,帐外婢子手捧盆盂、面药、脂粉等具,鱼贯而入。 观音婢执起骨刷,蘸了口齿乌髭揩牙,又以香饮漱口,含上香圆。原本一切有条不紊,净面之时,托案的婢女却出了差错。 阿茉望一眼妆奁中洒落的澡豆粉,眉头微皱。小娘子虽待下以仁,却严律奴婢,跟前出不得半点差错,此类失误万万不该! 出错婢子惊慌失措,脸色赤红。所幸小娘子并未察觉,任婢女涂上面脂。阿茉到底心软,也不与为难,与她悄使眼色。那婢子会意,忙将盛装澡豆粉的小奁入槽,以掩住散落的粉屑,并向阿茉投去感激的目光。 阿茉回以微笑,望向执卷而读的小娘子,却微感疑惑。小娘子素来眼尖,竟至无所察觉,何故也?若说小娘子爱书,虽容栉不稍废,可方才洁面,并未观书,着实反常。 为何又作了此梦?且天神怎与他相同面貌?当婢女在鬓间插上最后一支珠簪,观音婢方从遐思中惊觉,对视镜中面容:肤如新荔,却愁容满面;眼似琉璃,然目光无神。怎个心神不定之态!因对镜含笑,滢滢秋波漾入一对水杏中,添了几分生气,从容娴雅如故。 观音婢仔细查看镜中容止,确定适宜,方是点头,表示妥帖。众婢松气,井然撤去。 阿梨奉药入来,笑道:“庭中来了喜鹊,真個热闹!” 阿茉接过,闻言笑道:“许有贵客将至。” 阿梨问道:“谁者?” 观音婢饮下药膳,笑道:“我知是谁。” “谁也?” 观音婢笑而不答,恰有二鹊飞上窗棱,欢逐的身影映在竹篾窗纸上,别有一番情趣。廊下婢子合计驱之,观音婢遣阿茉出去制止:“快休手,勿惊走鹊儿。” 婢女放下竹竿,阿茉招之上前,低道:“阿岳,往后务必小心,万勿再出差错。” “奴谨遵教诲。”阿岳诚惶诚恐,及她入屋,神色颇为不服。 屋外笑语吟吟,世民猛地惊醒,望了窗外日头,披衫而起。婢女说笑入来,见而大惊,手中荷花欲弃不及。 果然,世民见之,面色沉默。阿芙后悔不迭,二郎不喜花粉,从不置花于室。以其未归,故她们斗胆擅离,跑去摘荷,不料当场撞见。 “不知二郎归来,奴先弃之于外,再侍奉郎盥洗。”阿芙反应快,连道。阿茗闻之,连忙转身。 “且慢!”世民回神,略略停顿,手指橱中长颈琉璃瓶,道,“装之此瓶,置于窗下。”见婢女惊愕,脸色略不自然,继而怒视之。阿芙见而大惧,连连应了。 “二郎醒未?”阿梅笑吟吟入来,“朝食已备好。” 世民见之惊诧,莫非昨晚误认?虽是疑惑,却也懒于盘问。待盥洗完毕,径直去了阿娘处。 芙渠插在琉璃瓶中,优雅而明净。婢女怀捧一株幽艳,步入奚官局。老宫监正在捣药,婢女置瓶于窗前,微风入来,满室生香。闻见花香,老宫监抬眸望之,笑道:“此非出之掖庭。” “何以见得?” “此荷硕美,必生福泽也。掖庭幽闭之地,怨气之深,虽草木也含愁,焉有此等生气?”老宫监笑看荷花,忽又疑道,“何来琉璃瓶?莫非窃取?”说罢一声黠笑。 婢女连忙否认,只道:“此荷本为宫教博士采之宫外,又借我琉璃瓶,故邀阿翁共赏。”见他未疑,又问:“听闻阿翁辞官不受,长居掖庭,何也?” 老宫监笑道:“某无意为官。” “是耶?” 老宫监迷眼凝思,良久说道:“终有一日,尔将明白于我,若得遇主,所愿侍者,唯只一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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