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裴矩将所撰《西域图记》献陛后,果然,正为兵败铁勒的皇帝龙颜大悦,决心通西域,一扫隋军屈辱,治下千古功名。因以裴矩为黄门侍郎,委之四夷经略,每日引于御座,亲问西域事。 这日,鸿胪卿入送倭王表奏,皇帝览之,只见书曰: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愿无恙。因怒:“蛮夷之书无礼者,勿复以闻。”鸿胪卿战战兢兢,领命而退。 先铁勒寇边,今倭王无礼,皇帝深觉天威受损,因诏裴矩入宫,垂问将通西域之事。 裴矩至,答道:“以国家之威德、将士之骁雄,跨汜水而越昆仑,易如反掌耳!然突厥、吐浑分辖羌、胡之国,为其阻遏,故诸国朝贡不通也。今商人悉送密信,无不引领翘首,愿为臣妾。倘降服之,务以安抚,只须皇朝遣使,不动兵马,诸蕃必从,浑、厥必可灭也。华夷一体,在此一举耳!” 皇帝听得心潮澎湃,连问:“如何抚之?” 裴矩道:“但须引致诸胡,送之以利,劝令入朝。届时诸蕃往来相继,高丽见之惊怕,焉敢不朝乎?” 皇帝颔首:“黄门侍郎裴矩听敕:四夷经略,悉以委之,即日出使张掖,招引诸蕃入朝,所过郡县,务必送迎。” 裴矩领命:“臣必不负至尊所托。” 于是裴矩至张掖游说。所谓入朝,无非一路宴饮入京,再携丰赏归国,西域诸胡自然欣往。自是诸胡往来相继,所经郡县,疲于送迎,耗费以万万计,致使中原疲弊乃至国亡,此后话也。 这日,观音婢及表姊、元娘在屋内分数所得珍玩,三嫂郑氏忽直入房来:“妾方路过,闻听房内言笑欢欢,故不请自来,五娘会否介意?”说着大方落座。 阿耶生辰在即,故三兄、三嫂来为庆生,而表姊、元娘正是随之同来,陪观音婢玩耍。 见她不请自来,观音婢颇为不悦,面上略略和气:“欢迎之至。”因命向婢女,“奉茶。” 郑氏信手翻动,语气泛酸:“大人公果爱五娘,府内珍宝盖于此也……” “若论姑父最宠者,非观音婢莫属,”云阿正在把玩一块碧玉,闻言笑道,因挤兑元娘,“尔亦不及也。” 元娘并无吃味,因笑:“五姑最少,理当最宠。” “二娘岂不更少?”云阿轻乜一眼郑氏,见其对望,佯作不解,“美音表姊,对否?”虽为姨表,云阿对郑氏所为颇不入眼。 郑氏吞下怒气,因道:“二娘尚幼,不需顽物。” 观音婢一旁解围:“我正分珍玩,三嫂此来恰好,如若不弃,也挑拣一二,何如?” 果然,郑氏面露喜色,环住观音婢,亲昵道:“观音婢果然大度,不似他人亲疏不分。”说话间白了云阿一眼,随即翻拣出几样宫绦锦帛、金镯玉钏之物,爱不释手。 云阿欲回呛,被观音婢等拉至一旁小声劝解。 郑氏忽见一方品红金绣龙凤锦囊,因解系带观之,中有一红玉凤凰,其玉体艳若鸡冠,温润透光,正是府中传闻的玉凤凰。 观音婢转头看去,见郑氏正在翻看玉凤凰,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夺过,眉头皱起:“此玉不能相送。” 郑氏讪笑:“此玉凤凰乎?”见观音婢锁玉于柜,不知喜怒,因笑,“听闻五娘甚重此物,妾断不夺人所爱,五娘勿急也。” 观音婢冷眼相看,倏忽笑道:“非我吝之,此乃邪玉,近之不吉,故而锁之。” 元娘亦曾提及,郑氏闻言惊怕:“原来如此……谢五娘割爱,妾先回房安置。” 观音婢笑脸送至门口:“三嫂若有闲暇,请多来坐坐。” 云阿朝郑氏背影啐道:“无耻之尤也!若论亲疏,我娘岂比薛国太夫人疏乎?” 元娘捂嘴笑道:“三婶素来如此,何苦与之置气?” 这些日,郑氏总觉气闷。想她荥阳郑氏与陇西及赵郡李氏、博陵及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王氏自汉魏以来贤能辈出,因而并称五姓七望。作为五姓女,生而门第高华,所嫁非豪即贵。身为嫡次女,她所嫁便是代北高门的长孙氏。长孙氏乃北魏帝室十姓,百年不衰,长孙晟兄弟更是官运亨通至今,成为世族间炙手可热的联姻对象。其夫安业本为嫡次子,可巧嫡长子行布为国战死,平白得此偌大家业,郑氏原本窃喜不已,然继母高氏却扶持崔氏辖制她。 那崔氏与皇室沾亲带故,其祖崔彦穆,献后外祖崔彦珍弟也。然清河崔氏早已衰微,献后外祖这支更无显官,崔女为妾时有之,如献后生母崔氏,独孤信之妾也。身为当朝皇后之外祖家,崔氏一族理该显赫当时。然而,崔彦珍那支寂寂无名不说,崔彦穆这支在北周辛苦挣得的东郡公爵位却在废立太子时被先帝废黜,举家籍没为奴。且那崔氏乃妾室所出,只因其妹崔贵人承宠新朝,加之善于奉迎,得以协理家务,夺走本属自己的风光,以至她在府内无足轻重,就连云阿那个外客也敢轻视她。 郑氏缓步行在回廊上,正自满腔愤懑,一只灰白小猞猁奔至脚边,吓其一跳。定睛一看,正是五娘爱宠——奎木狼也。堂堂贵府小娘子,偏生好养这等凶猛之物,恼得她抬脚踢去:“死狗杂,胆敢吓我!” 小东西一声哀嚎,逃至草丛里。郑氏心情畅快,一路哼着小调,回至自己院中。方一入门,便瞧见丈夫正在习箭。 “善!”一箭正中鹄的,长孙安业捋须长笑,接过爱姬奉上的酒杯,一仰而尽。 郑氏沉脸落席,挥退众姬,一言不发。 “尔何烦也?”安业连射几箭,未闻姬妾笑语,转头看见她。 郑氏替他斟上酒,没好气道:“明知故问!” “劝尔返京,汝不听之,非要在此仰人鼻息,奈若何也?”安业嘲弄一声,自顾搭弓上箭。 郑氏在他背后白一眼:“回大兴又如何?无人管束,岂不与尔方便?” 安业回首怒视:“何种方便?” 郑氏冷哼:“郎君常往平康坊,以我不知也。”见他不欲理会,故意言语相激,“若是结交名流谋得一官半职,那鹰扬郎将为人所夺倒也罢了!偏生流连欢场,不思进取,好叫他人作践!” 提及陈年旧帐,安业拂酒于地,怒视之:“休嘴!”因自幼丧母,安业与长兄甚为亲厚。彼鹰扬郎将乃兄命以换,本神圣之职,却为贪婪之人百般算计,继母高氏如此,妻郑氏亦如此,焉能不忿?! “妾因不平!”郑氏拭泪作委屈状,“若非他人算计,以郎之才,何以至此?事到如今,郎君不当自弃,镇日沉湎玩乐,遂了他人意……” “三嫂此言差矣!” 安业原本心软,正欲慰之,不料观音婢怀抱小猞猁入院:“我寻猞猁至此,恰闻兄嫂斗气,不免担忧,故不请入来……”观音婢笑向三兄安业,言词恳切。 于此异母妹,安业难有亲情,何况高氏所出。然其见知不凡且谦逊有礼,容貌秀美又神情疏散,不似同龄小娘子般娇气,也不至讨厌。故安业微微点头,坐去席上饮酒。 郑氏见夫释怒,心有不满,佯笑问之:“何错之有?” “三嫂劝夫上进,心意无错,”观音婢朝她笑道,“然以三兄沉湎玩乐,乃至仕途荒殆,不敢苟同也。” 郑氏颇恼,冷声直问:“岂非如此?”言毕方觉失言。 “世间男子皆喜宴游,此沉湎玩乐乎?”观音婢心间暗笑。 郑氏忙道:“非也!然,过于沉湎总非好事。” “哦……”观音婢眨眼惊问,“三嫂意即,三兄沉湎之……” “非也!”郑氏急声打断,脸色气红。 “三兄自然无此。”观音婢置盏于案,笑道,“圣人颇惜名位,不按考绩增级,非德行灼然功能显著者,难能进擢。故省中多有阙位;且今之朝堂,‘选曹七贵’参掌选拔……” 郑氏无心细听,再次打断:“朝政之事与我何干?且我妇人也,岂能得知?” “年中拜访舅家,恰逢牛公等人至宅。牛公云内史侍郎虞世基独霸其权,其以受贿之数晋升,”观音婢笑道,“我非劝嫂买官,惟只提醒三嫂,时局如此,切勿妄自菲薄……” 言下之意,无非她在贬低安业,竟敢明着挑拨他们,郑氏气结:“你……” 观音婢故作无视,执茶饮之,转而笑道:“此茶香气淳腻,入口滑润,三嫂不愧高门之雅,料是与嫂交者甚众。” 郑氏吞下怒气,幽幽品茶,哼笑:“那是自然。” 观音婢拭嘴笑道:“《颜氏家训》有言: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街,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当今妇人掌户,三嫂既与诸夫人雅集,缘何未得荐兄之机?” “我……”郑氏急于辩解,却又无从对起。 “非三嫂不尽全力……”观音婢亦不与之难堪,轻叹一声,“诸贵妇未尽心耳!” 郑氏点头称是,转瞬一思,暗觉其在指桑骂槐。 观音婢逞罢口舌之快,兴尽作辞:“讨过兄嫂好茶,便不叨扰了。” 郑氏笑脸相送,待她扬长而去,气闷坐下,朝安业埋怨:“郎尚在此,伊就敢当面驳我,尔怎未帮腔!” 安业执酒慢品:“我细思之,其言大有理。” “何意也?” “汝常怨我不交名流,只顾玩乐,”安业白她一眼,起身嗤道,“尔亦出游,何不效仿邺下妇人代夫求官?” “我……” “料是阿婆纵之,尔益骄耳!再若当众折我,使阿婆当前,翻脸何妨也。”安业朝鹄的射去一箭,怒掷弓矢于地,甩袖而去。 郑氏愣杵原地,气也不是骂也不敢,一眼瞥见安业宠妾廊角窥视,横眉朝她怒道:“死狗奴,滚回屋去,且仔细着贱命!”众人见状,纷纷逃走。 “适才郑娘子气甚,当真好笑!”闻见郑氏破口怒骂,阿梨幸灾乐祸,“伊常怒责奴婢,府内无不恨之,今终得解气也!” 观音婢讽之:“此所谓‘小人得志’乎?” 阿梨满脸堆笑,讨好小娘子:“恶人总有……好人磨!幸得五娘仗义,奴等感激涕零!” 观音婢笑道:“三嫂尖酸小性,若其听去,尔岂不惧乐极生悲?” 阿梨连连点头,转而不解:“五娘素知其人,未曾与之交锋,今为何出言?” “若非奎木狼,我岂会费此口舌?”观音婢轻抚怀中猞猁,冷哼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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