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那么喜剧就是把已经破碎的东西粘起来变成个怪家伙惹人发笑。 与生俱来的神格,尊崇的地位,最强使徒的名声,人们梦寐以求的一切前世的我都轻易得到,可是我本该拥有两百年的光阴,结果却连三十年都没使用到,怎么看都是白白向死神交了别人几倍的时间税。在我开头四平八稳过程、结尾却反转丛生的悲剧结束后,又上演了喜剧。我的灵魂死皮赖脸地赖在了杀死我的那把剑上,教我现在成了个不生不死的怪家伙。要论人生的多样性,我觉得我倒是可以在戏剧节上拿个横跨悲喜剧奖。 由于我在虚空中沉睡了一百年,这会儿拯救世界是来不及了,但我还有机会去看看这个世界。 至少走出地界这个愿望,我和阿昙早已有了共识。 阿昙一返回伊丽丝休息的地方,一边对我说:“爻君,你从刚才开始就很不对劲。” “没什么不对的,好极了。”我从来都是个乐观的人,不过,如果这个世界太令我失望——“要能知道剑灵自杀的方式就更好了,啊哈哈。” 她听罢感叹:“爻君是一个人空虚寂寞久了,得了忧郁症吧?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剑灵也会得忧郁症。” 我:……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的。”她严肃脸。“这会儿我好像应该安慰你。” 不,你就是故意的。 像阿昙这种外表冷漠内心毒舌的人,我深刻怀疑从她嘴里能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果不其然,她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请千万不要这样做。就算自杀……也只有实体化的剑灵才能做到吧?” 简直太真理、太有效、太恶意了!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犀利的安慰的话。剑灵自杀还他妈有门槛,不好好修炼估计连死都死不利索。 “……你、可、以、闭、嘴、了。” “爻君……” “闭嘴。” “不,我是想说,你感受到了吗?”她忽然握住了剑。 空气中有木系魔法流动。 我说:“是卢尔。既然卢尔都找到了这里,估计伊丽丝已经落在他们手里了。” 日出后,战鬼的力量完全消散,她又变回了那个魔法基础为零,战斗力堪忧的咸鱼骑士。 只是我没想到,一提到伊丽丝,小鬼就变得特别冲动,竟然在下一秒就冲了过去。 “喂!!战略呢?智取呢?送人头买一赠一?” “来不及了!” 我也只跟在她身后一通跑。 于是,我们乖巧地自行进入了卢尔的魔法阵内。伊丽丝被捆缚法术捆在树上,已陷入昏迷。 “阿琼!”阿昙吼道,“卢尔,你放了她,我任你们处置。” 在我的那个年代里,英雄救美是骑士小说的主要套路,通常来说,该套路分为三种,一种是骑士几招内干掉恶棍,第二种是骑士一开始被恶棍虐打然后在快不行的时候突然爆发完成反杀,第三种则是骑士与恶棍同归于尽,以骑士死前与公主轰轰烈烈的一吻结局。 不过,从骑士是个女孩开始,一切套路都注定灰飞烟灭。 阿昙想用自己来换伊丽丝,着实是个天真的想法。现在大法师卢尔占据绝对优势,轻易便可以把她们两个一起杀了,根本不用进一步考虑留一个放一个。密林正是木系魔法的主场,卢尔随意挥手便能引出地下的藤蔓。阿昙跳跃于藤蔓之间,她身手灵活,但面对这不知会从哪里冒出来的巨藤围剿,失败,只是时间的问题。 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 魔法的本质其实是等价交换。能够凭空造物的魔法,不是没有,只是非常罕见,即便是在人人具有神赐天赋的天神一族里,创造系魔法依然属于凤毛麟角。我将刚才与阿昙的对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便找到了破绽:每一种魔法都对应一种自然界中的能量要素,木系对应的是“生”,即生命力、活力、生长。 然而,这是一片死地。阿昙说过,脚下的托隆沼泽曾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史称“龙焚之宴”。 “一百年前,恶龙的火焰在沼泽上持续了整整七天,烧完之后地上的灰烬足有一米深。前来亲扫战场的地界联军将盐洒在灰烬上,让这片土地寸草不生,并且地界的几位大法师联手诅咒沼泽之神永远消亡……” 我虽然不清楚地界的法师下的诅咒保质期有多久、会不会是假冒伪劣产品,但是我确定龙神焚火带来的诅咒,一定会给一方土地带来几百年、甚至几千年都难以抹灭的梦魇。在这里,我也看到了诅咒的结果,比如托隆沼泽的亡魂死后不得解脱,化为摄魂兽,永远困在这片密林。 人类受到了诅咒,这里的土地和植物同样被诅咒了。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出的参天大树不会凋零,也不会落叶,因为它们本就不是生灵! 这片密林里,除了活着的人,根本没有“生”的元素! 如果这个推理成立,再排除卢尔是创造系魔法的天赋者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在死亡之地,卢尔根本没有条件使用木系魔法。 除非…… 卢尔露出诡异的微笑,手中的能量球逐渐扩大。阿昙此时双手皆被巨藤缚住,避无可避。 “阿昙!” 我握住了剑——只有握着武器的时候,我才能感受到自己切切实实地活着。 巨藤瞬间化为粉末。 剑给我带来了久违的快意。我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这一次我敢保证绝对不是我的想象力过于丰富,而是切切实实听到了心跳声。我低头一看,手腕至少变得比原来纤细了一倍,而我的视线高度也一下子变矮了。 喵了个咪的。 一激动,我竟然上了阿昙!不对,是占有了阿昙的身子……好像这么说也有歧义,反正就是那个意思。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有实体的身子再弱小也总好过一团空气。趁着卢尔的魔法暂时失效,我反手将利剑一转猛力往下压,冲向前,剑锋直指卢尔的没有任何保护的咽喉。 传统剑术与同等级的魔法相比确实处于弱势,索性卢尔这种地界高手水准的魔法师比我成年后交手过的大魔法师都来得弱些。凭借我的作战经验和剑技,只要以绝对的速度出击、不留给他任何发动魔法攻击的机会,便有机会挽回阿昙不通魔法的劣势。 卢尔在我们来之前便在四周布下了魔法结界,他的藤蔓幻术虽然暂时被我识破,但不排除他还精通其他属性的魔法,我不敢掉以轻心。阿昙的眼睛并不具备识破结界的能力,因而我只能通过本能与对对方行为的逆向推理来推测出结界的所在。 果然,他刻意地频频后退,故意想要引我进入提前布下的一团吞噬结界,在就要接近那个结界时,我立刻跳起在空中一个翻身,头下脚上的将剑对着卢尔脖颈的高度横劈过去。 我曾经惯用双剑,手里只有一把剑多少显得少了些什么,我便迅速将剑在双手间交替出击,绵密不断有如暴雨一般的刺击逼得卢尔不停后退,直退入了那吞噬结界的半径中。他的胳膊险些被自己设下的结界吞噬,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吟唱起奇怪的咒语,解除了结界。紧接着,我感到魔法的压迫感减弱,便知他至少已经收起了这里的大部分结界。 卢尔喘着气,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小姑娘,你很顽强。” 卢尔精通的不是什么木系魔法,而是幻术。幻术起作用的大前提就是“相信”,只有相信,魔法才会起作用。自从我开始怀疑他的木系魔法开始,我的内心就对周遭一切保持高度警惕,他的幻术也就渐渐对我失效,我发现就连他的面貌也是一个伪装。现在我眼里的卢尔已经完全不能用人来形容了:他的五官像是来自不同的人,四肢有长有短,最诡异的是,他的表情瞬息万变,愤怒、悲哀、喜悦、疯狂……无数个神态交替出现在那张脸上,仿佛一看就要将人吸进去。 “谁他妈是小姑娘!”我再次发起攻势,“而且,比起说我顽强,我只需要别人承认——我很强!” 他身上的破绽太多了,对我来说,唯一需要考虑的只是找一个最巧妙的破绽让他以最难看的姿势落败。 剑尖刺中了卢尔。卢尔发出一声闷哼。但这绝非令人愉悦的一击,我只是在他的颈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划痕。他显然是个个性谨慎的人,在身体的重要部位都提前设置了防御系魔法结界,而阿昙的力量根本不足以突破。 我重新挥剑的爽感很快就被没能造成什么实际伤害的不爽取代了。 卢尔倒是对突然反击的“阿昙”产生了疑问,不再贸然出击,站定后似乎直接进入谈话阶段。我在战斗中,素来以攻击为主,不喜欢被打断。于是我迅速地躬身,双腿斜劈,钻进了他的防御姿势中。 剑与卢尔的法杖正面相交,发出了一声“铛”,回音悠长。 我刚刚受了“一百年后”的打击,正好发泄在卢尔身上:“不错的擀面杖,真想尝尝用它揉的面包。” 卢尔那张已经脱离了正常人可以达到的颜值低谷的脸忽然凑近我,“凶灵附身还能安然无恙,竟然还是个藏得极深的剑技高手。小姑娘,你比我想象得还要有趣。”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这是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了?我的脑中顿时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画面,随后我就被自己的想象弄得反胃。 我干呕了一声。 卢尔握着法杖的手明显抖了抖。 魔法师通常狡猾,地界的人因生活所迫通常奸诈,那么地界的魔法师便是狡猾和奸诈的代言人了。甚至在对峙的片刻间,我也看到了他的嘴唇在轻轻翻动。 我一剑挑开他的高级擀面杖,说道:“你想用的是《格雷戈瑞手札》第六卷第一节元素重构魔法吧。几百年前的玩意儿了,没新意。” 卢尔厉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只是个恰巧会御灵,恰巧是个剑术天才,又恰巧学富五车,脑子里的魔法书比你叫得出名字来的书还多的普通的小鬼罢了。” 按照我现在拥有的线索再推理下去,很明显,比赛开始那天的大火像是刻意营造出来的骗局,而卢尔很可能与此直接有关。我怀疑那场大火就是诱发密林中的幻术的一环,设局者的目的就是让众人相信这密林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只要相信,幻术就成功了一半。 至于真实是什么,真实就是怀疑一切。 我借着阿昙的脸咧嘴一笑。“接下来轮到你自我介绍了,亲爱的托隆沼泽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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