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看清了她的手指,激灵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能在你脑袋上划道,就能给你开瓢,人家今天是不想和你一般见识。”老太太缓缓坐了回去,叹了口气,“知道那人是哪条街、哪家店的吗?”

光头低声下气地说:“知道,在都是烧烤摊的那条街上。”

老太太一点头:“她今天既然没伤人,就是除了自家门口,闲事不多管的意思。以后绕开她那就行了。”

光头不甘心地嘀咕:“一个柴禾似的丫头……”

“行了!”老太太略微提高了音量,打断他,“在家的时候,我怎么跟你说的?燕宁藏龙卧虎,碰上同道中人躲着点,别以为自己怪厉害的,井底之蛙!”

光头不敢吭声了,其他两个男人也都跟着低头听训。

小桌一时安静下来,四个人八只眼都落在桌面的薯条上,薯条已经凉透了,渗出来的油浸透了纸包,没人动,孤零零地躺在那,旁边却有几袋吮干净的番茄酱包,乱七八糟地横尸在桌。

好一会,刀疤脸打破了寂静:“师娘,咱们老在这待着也不是办法,实在不行今天就住旅馆吧?”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瘸子闷声闷气地说:“师娘住旅馆,咱们哥仨外面凑合一宿就行,反正夏天不冷。”

老太太似乎有点意动,伸手抓住了身边的小包袱,不知想起了什么,好一会,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

而这时,甘卿也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走得更慢、脚步更拖沓了,因为躲那个光头的时候,跑得有点急,左脚拖鞋上的塑料带崩断了大半根,就剩不到半公分惊险的黏着,她怕一抬脚,今天就得单脚蹦回去了。

老远看见家门口那几个熟悉的路灯,甘卿才松了口气,决定回去先跟室友借一双拖鞋凑合两天。

她现在住在一个非法群租房里,屋里用隔断打出了八个小隔间,每间有一张上下铺,住俩人。室友大部分是女的,大家约好了不在公共空间抽烟,也没人不冲厕所,所以还算干净。至于住她上铺的姑娘整天昼伏夜出,就都是小事了,甘卿是个在桥洞里都能睡着的人,不在乎这点打扰。

总得来说,她觉得自己的小窝便宜、干净,离上班的地方又近,什么都好,物美价廉。

可惜,这年月,物美价廉的东西往往伴随着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不合法。

于是这天,甘卿一路哼着山丘走回家时,就发现“家”没了。

一群人拎着锅碗瓢盆,聚在楼底下。甘卿在其中碰见了她的室友,室友翻出一双拖鞋给她,并且告诉她,最近燕宁市开始了新一轮的群租房严打,他们的租屋被查封了,马上就得搬,不能过夜。

于是他们这一帮人,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也好,早睡早起的“百灵鸟”也好,全都给轰到了大街上。

十五分钟后,甘卿抢救出自己简单的行李,蹲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抱着根煮玉米玉米也是她猫头鹰室友给的,还挺甜。

乳白色的路灯在她身后一字排开,细瘦的灯杆舒展着,像一排翩翩起舞的天鹅,沿着宽阔的马路延伸,温柔起伏,串起了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

这天夜里,真是无巧不成书。

碰瓷的和管闲事的,不自量力的和深藏不露的,殊途同归,都在愁云惨淡中琢磨自己该去哪过夜。

张奶奶显然不愿意背这口土锅,两个小青年撅着屁股满楼道捡苹果的时候,她老人家就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搭鞋子、抹口红:“早听说那天有个单身老女人来找杨清,原来是她呀。”

“杨清”就是老杨大爷的名字,喻兰川在他送给大爷爷的挽联上看见过。

喻兰川敏锐地从“单身老女人”几个字里听出了什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甘卿背过身,伸手往楼下一指,又斜眼示意妖娆的张美珍女士,做了个口型“备胎”。

喻兰川刚想拿着苹果站起来,腿一软,差点又跪回去。

甘卿回头问:“美珍姐,她是谁啊?”

喻兰川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现在的人为了巴结房东,都能这么不要脸吗?

张美珍美滋滋地往头发上打弹力素,挺有耐心地说:“她叫钱小莹,年轻时候脾气又烈又暴,有人叫她飞腿小辣椒,后来长大嫁人了嘛,小辣椒听着不太尊重,大家伙就给改成了满山红,也是个美人,当年有几个无聊的闲汉排过美人榜,我记得她排第五还是第六。”

甘卿很淡定地说:“哦。”

张美珍奇怪地问:“你个小丫头知道什么?”

甘卿找来一根很粗的针,上了五股棉线,利索地把撕开的蛇皮袋缝上了,来回走了两趟针,她头也不抬地说:“榜首是您的那个榜呗。”

喻兰川:“……”

廉耻何在?

张美珍一愣,然后笑得花枝烂颤,也没否认,探头问喻兰川:“她怎么了?”

喻兰川三言两语把事说了。

“啧,好惨。”张美珍退后两步,打量着自己的全身造型,一点也不走心地说,“那她不是要变成孤寡老人了?”

喻兰川不愿意在背后拿别人的难事消遣八卦,于是没接茬。

“这也没什么呀,”张美珍轻飘飘地呵出一口脂粉气,“谁还不是孤寡老人呢?”

甘卿和喻兰川同时一愣,张美珍已经捏起小坤包,款款地走了。

等钟点工收拾完,喻兰川就雇了几个人,把重新封好的蛇皮袋搬到了钱老太他们的临时租屋里,然后把钱单独拿出来,亲自护送到了医院,并且仔细看了看,没能从那张脸上找到昔日“满山红”的蛛丝马迹。

喻兰川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放下东西就走,他留下的纸包太大,钱老太一开始还以为是包吃的,撕开密封口一看就疯了,撒腿追出去,喻兰川的车已经没影了。

当代机动车,毕竟是比几十年前在山里拉煤的破火车先进多了,飞腿小辣椒也赶不上了。

钱老太在路口站了好一会,发现纸袋封口处有一行字。

写着:二十万整,“磕俩头”兄送,喻兰川转交。

送完钱回去,喻兰川整理完周一例会的资料,没事了。下午天高日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般这种休息日,他都会约几个圈里朋友去打高尔夫,像在游戏里刷关卡一样,很功利地社交。

今天,喻兰川突然提不起兴致了,回想起来,他本来就对任何球类运动都不感兴趣,连比赛都懒得看,下场纯粹是陪着别人玩,而和那些朋友们聊的所谓“政策趋势与时代脉络”,乍一听挺高级,其实跟中学小女孩聊明星八卦没什么本质区别都是捕风捉影地瞎扯淡。至于靠打球和饭局发展的“人脉”,别说真有用的时候能不能用上,就连在朋友圈里转个大病筹款,都没有人点进去看一眼,随便给个咖啡钱,可见也是虚无缥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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