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皇宫里,这样的夜晚唯有皇后的宫殿彻夜通明。 其他宫殿在黑夜里,已经熬尽了所有期待和寂寞,空寂不堪。 皇帝坐在榻上,闲适地翻看奏折。皇后坐在椅子上,红木桌上堆砌着一摞摞他批阅过的奏折。 她的眉目凝而不散一股威严的高贵气概,瞥向榻上的人眼神诸多不满。 “我怎么说的,给他们一点面子就够了。这样的奏折你也批准?” “皇后说的是,但这毕竟是你的娘家人。我身家性命都在你手里,对他们自然诚惶诚恐。” 诚惶诚恐? 他哪怕低入泥泞,都满身令人厌恶的傲慢,什么可笑的诚惶诚恐。 哪怕她手中握着他的性命,他都不动声色地恶心人,她也真的有些烦了。 “皇后多年无子,发现后宫有一子嗣,甚为喜爱收为养子。你明日立个诏书,顺便封他为太子。” “梓潼这是做什么?腻了我吗?不想与我继续纠缠了吗?”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喜欢你。” “可是你太不听话了,冷待我侮辱我,你以为我得天之眷顾还会跟在你身后摇尾乞怜吗?” “我真的爱你,你为什么就是眼中只有林妤儿?她家破人亡,子女沦丧都是你爱她害的。” “你记错了,她没有生儿子。只生了一个庵寺长大的小公主。上个月不是被你嫁到北国和亲了。”他提朱笔批复了奏折,随意回道。 林妤儿此生的确只有一个短命公主,可是上辈子并不是。 她儿女双全,女儿被他说为朕之第一女。把她生的婉儿踩到了泥缝里。 儿子文韬武略无一不精,这个女人宠冠后宫,而她得到的除了谋夺来的那个女儿,只有满室空寂。 重来一次居然还是必须入宫,她不是那些儿女情长的无知闺秀,她这一次要报他选她入宫又给她无尽孤寂之苦。 “陛下不是一直想要天下一统吗?” 而且前生你已经成功了。 “如今我给陛下奉上一个好理由。” “南国恶待柔嘉公主,不过一月竟让公主丧于南国之毒。陛下为女怒发冲冠,即刻兴军南下。” 朱砂滴落在奏折之上,像一大丛盛开的血迹。 “你摄政前朝,我可以忍。你立太子架空朕,我还是可以忍。我为性命可以委曲求全,但不代表你如此荒唐的想法我也要顺从。” “你可知道什么是战争,无知妇孺。若非兵力远胜南国,我绝不同意兴兵南下。” 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是她困于后宫,又哪里知道上辈子兴兵南下的时候,兵力相差几何。 还是疑心他作态骗她,她停止了对他批复的审阅。 “陛下,歇息吧。” 他看着满身柔美褪去威严的女人,无比散漫地说:“你去睡吧,我批完奏折再去睡。” 这就是为什么,哪怕她从头来过她都不能完全放弃他。 他从不尖锐,哪怕性命在她手中也这般柔顺。 皇后去歇息了。 他也没有继续批复,反而写了几封信传往宫外。 这是他盛宠林妤儿那三年,皇后备受冷待势力龟缩之时,他布下的罗网。 与他争位的兄弟们,他并没有斩杀,所以才会如此被动。他本以为做个傀儡就是一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胆大包天要一统天下。 而且他冷眼旁观,她分明并没有动摇兴兵南下的想法。他就算把北国拱手相让,也绝不同意如此生灵涂炭。 信已落尽。 他不知为何想起自己和林妤儿生的女孩儿。她真的好像,她的母妃啊。 若没有皇后,他必定待她如珍如宝。若没有皇后,只有天下最优秀的人才配得上他的小公主。 他的小公主,本来应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小姑娘。 “吾之珍宝,血脉独存。望南国之帝稍加看顾,自感激不尽。曾勉起一字为重倾,万望告知。” 他望着这一行字,其实很想把它写开写成书卷,告诉她自己多喜欢她。 可是他如今连厚一些的信都传不出去,只能用血脉独存四字,她看一眼都嫌多,又怎么会让她原谅半分。 他如今子嗣凋零,却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可在他眼里,她就是血脉独存。 只有她,满怀着他的祝福来到世上。 重倾重倾,绵绵宠爱,重又倾国。 那个晚上他一直都在想,千万要是公主。如果不是公主,性命都难保。 父皇这一生,行差踏错,爱惜性命令人不耻。没有为你舍弃过什么,懦弱又可悲。如今终于舍得放弃了,这一场旷世难求的拱手相让,会有什么后果。 他真的已经无力再想。 南国之帝,名曰秦福裕。他后宫旷远无甚人烟,只有一片片南国之景,令人见之忘俗。 天下画师画不尽南国皇宫之景。 一片山水画里,如书生一般俊雅的帝王正在作画。 前几天他召见了北国送来和亲的公主,今天又收到了北国帝王的亲书。除了前线战报,这段时间也许是和北国来往最密切的时候了。 信经层层检验方才递到手里,他拆开一看,向来爱惜的画作顿时和桌子一起被他的动作掀翻。 “南北合并,退位亲王。”这样的话,他怎么想的出来。 一桩桩一件件,他交代地清楚明白,就像绝笔信一般。 秦福裕惊异不定。 南北两国,国力相近。北国胜在悍勇,南国胜在粮草绵延。 看着最后一段,他不禁对自己打探过的消息感到迷惑。 不是说长于宫外,未见双亲。 怎么这信里字字句句,皆是珍而重之。这样牵涉两国所属的信里最后,竟然是托他照顾女儿。 这不像公函,倒像是一个父亲的手信。字字恳切,句句爱意深重。 “来人,着韩言前去北国,见北国前线之将。每日一报,暗线联系。” 不论这封信多么匪夷所思,或者正因为它匪夷所思。 这个机会,他必然牢牢握住。 “安顺。” “奴婢在。” “以我朝公主大婚之例,厚赏柔嘉公主。” 安顺脑子转得极快,才反应过来柔嘉公主应该是辉王妃,和亲的那位北国公主。 应道:“是。” 厚赏二字不是虚指,依照旧例是加三成再赏。他不必明白是为什么,只需要知道这位书生文雅却向来性情诡谲少有悦色的帝王,刚刚说赏赐的时候居然带着十分的柔和。 那么他去宣赏时,姿态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接到赏赐的莫沅倒是对这样的赏赐代表什么一无所知全无挂碍,秦苑和老夫人却对此多有考量。 秦苑觉得这是让他关爱妻子,少存结交贵女不臣之心? 秦苑其人,虽是亲近人知道他的木讷之处,但生的稳重可靠有真材实干又是陛下唯一的血亲弟弟,京都闺秀心悦不已。 换句话说,行情远不是一个北国公主能够降低的。他本身就对女性的变幻莫测难以琢磨,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影响。 秦福裕上位之前,其实还有四位血脉兄弟存世。大哥是他竞争的对手,他没有容情,编造了一个死因就让他去了。 其余两位,一个浪荡不堪毫无作为,对皇位从无肖想,秦福裕继位没多久也砍了。这是因为有民众状告越王,说他罔顾人命,百姓经受了廷杖之后刑部开堂审理,果然如此。 还有一个不比秦苑大多少,也不知怎么地病逝了。 秦苑身为唯一存活甚至还有兵权的王爷,简直是九死一生的奇迹。 他能存活至今,就是依靠了自己的母亲。老夫人带着年幼的秦苑曾经见过他处死越王的场景。 “百无一用,坐皇族尊位只知鱼肉百姓。朕莫非留着你给自己脸上抹黑?” 那句话深深刻在她心里,让她从一个柔弱的文官家闺秀变成了一个刚硬的母亲。 她对秦苑那么严厉,只是希望他在秦福裕眼里配得上王爷的位置。可是她真的优秀了,又怕他招惹帝王瞩目。 “母亲,御赐的绫罗绸缎重倾都未见过呢。” “那就先给我们重倾裁几身衣服。” 看着在宝物之中眼神熠熠闪光的重倾,老夫人慢慢放下那些忧虑。忧虑最是无用,倒不如为从来没有几身合格南国打扮的重倾好好置办几件衣服。 重倾捧着其中月华一样柔软清凉的布料,老夫人看着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母亲,用它给母亲做身衣服贴身穿着,一定很是舒适。” 南国织造之术,北国心羡。 但南国真正的宝物,是皇族都珍而重之的。这匹月纱是以千年未死的桑树豢养的蚕织造而成,因数量稀少又极为舒适,秦福裕不重享受并不在意,全给重倾送了来。 “做给你和王爷就好了。” 重倾摇摇头:“要孝顺母亲。” 看着她比月纱都要皎洁的容颜,压下心底的柔软,老夫人点点头,满身慈爱:“北国怎么舍得千里迢迢送来这样的珍宝。” 重倾的手顿住。 她其实没有隐瞒自己在北国处境的想法,闻言解释了一番,虽然说是为母祈福,实际上就是幽禁庵寺。 等到和亲了,她才被封号,根本算不得什么珍宝。 老夫人看着她非常认真地解释自己不是珍宝,感觉自己内心的柔软都要被戳个干净。 “我说的珍宝,并不是重倾有没有别人的爱。而是重倾自己就是珍宝啊,寻遍天下,这么好看温柔的女孩,就只有我们重倾了。” 这夸地太夸张了。 重倾脸颊红透地低下,非常认真地给自己划了一个小小的范围: “那我是母亲的珍宝。” 老夫人大笑:“不止不止,重倾也是王爷的珍宝。” 重倾认真地点点头。 惹得老夫人又是一阵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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