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灏书房里出来,苍海去了四楼的棋牌室。里头苍老夫人和大伯母二伯母还有韩蓓蓓,麻将打得正热闹。    苍漪在一旁长沙发里鼓捣手机,见了苍海:“四哥,过来过来!”  苍海过去了,勾头瞟了瞟苍漪的手机,苍漪也不背他,还主动递给他看。    那是一个八卦论坛的页面,苍漪正在兴致盎然的爪机发帖,帖名叫《八一八我认识的一对极品夫妇》。  ID大概是苍漪新注册的,叫“这事儿还真得披着马甲说”。  苍漪是写一段发一段。  苍海看时已有不少八卦er留言说:马克;卧槽、赶上直播了;或楼楼快写,留爪印儿……    苍海皱了皱眉,压低声音斥:“漪儿妳不要搞事。”  苍漪嘟嘟嘴,亦压低声音回:“不指名道姓的,谁晓得我说的谁?!”又说,“你觉得当事几个人,能逛这个论坛的可能性是几?”  苍海想了想,柳琳琅沈世璁肯定不可能逛这种婆婆妈妈的八卦网站。  桑湉?她识的汉字儿有没有学前班的孩子多都不好说。    “那也小心点。”苍海又叮嘱。  苍漪:“知道啦。诶,不跟你说了,有人催楼了!”    苍老夫人碰了张九筒:“海官今晚走不走?”  苍漪一边戳字儿一边还能抽出空插话:“四哥车都没进库。”  大伯母打出张白板:“没进库也不耽误住。”  二伯母碰了那白板:“就是,出门一趟才回来,晚上别走了。”    韩蓓蓓隔着牌桌远远瞥了瞥苍海,没说话。她在苍家有洗漱用品和替换的衣物,走或留,都随苍海意。  苍海说行吧:“我再出去抽根烟。”  身后二伯母说:“海官你还是少抽一点烟!”  苍老夫人说:“胡了!——蓓蓓他再抽烟妳就打他嘴!”  韩蓓蓓就笑:“我怕真打了您老又心疼……”    将车钥匙交给孙伯,苍海转个身拐进二楼他自己的书房。  这间书房以前是他父亲的,自他父亲猝亡便给了他。  房内陈设十几年没有改动,墙上挂的几幅画,亦是他父亲生前的收藏。  苍海平素本就不在老宅住,回来也极少进到这间屋子里,是以乍见窗台摆了一溜水儿盛开的杜鹃,还小小吃一惊。  豪门讲究多,怕房间空太久聚阴气,想来,这不是他奶奶让人抬来的,就是他大伯母的手笔。  杜鹃花势正好,姹紫嫣红的瞧着颇喜气。  苍海遂拉了书桌后头的皮椅,转个圈儿,面对那些杜鹃花坐下了。    翻出手机,苍海点开微信,进入“千里共婵娟”。  群里毫不意外的,就没个冷场的时候!  傅衍老丁艾特了他无数次。没正事儿,就闲聊,问他是不是还没睡醒呢。又调笑,好长时间没见着媳妇儿,想坏了吧。    后头范晓光说:“海哥今晚回老宅。”  傅衍说:“哦,我忘了,今儿个是周六。那我跟老丁自个儿去洗尘了!”  说是洗尘傅衍老丁也不消停,一会扯个话题一会扯个话题。  褚轻红七点半从台里下班出来说:“你们精力可真旺盛啊!才赶了几千公里路回来,也不说歇一歇。”  再接下来依然各种扯。  星野薰偶尔蹦出来插两句,说她刚在桑湉家吃罢饭,今晚留宿不走了。    褚轻红自然又醋了,幽幽问:“晚饭谁做的?”  星野薰说:“湉酱啊。我做料理不好吃。”  星野薰是真.调皮,唯恐褚轻红心不塞,旋即还补充:“碗筷也是湉酱洗,她洁癖,别人干活轻易信不过。”    傅衍哪里get得到女孩儿间这种弯弯绕,吵着说:“怎么不晒晚餐的照片?”  星野薰说:“晒了啊,在朋友圈,哦对了,我会用朋友圈了朋友们!”  于是大伙儿纷纷去刷朋友圈。苍海听到这儿,亦不由戳了星野薰头像,去看她朋友圈。    桑湉家的晚餐还是挺丰盛的,秉承着霓虹国习惯,分餐制。  长方形木餐桌。餐具很素净。有鱼,有肉,有烫青菜和纳豆,还有一道开边蒜蓉大龙虾。  餐桌旁的人没入镜,但从餐具能看出来是三个人。另有一张毛茸茸的大狗脸,占据相片一小角,恰是桑湉头像里的秋田犬。    几人都给星野薰点了赞,知道星野薰看不懂中文,留言用得是英文。    傅衍对他偶顶好奇,率先问:『怎么是三套餐具啊?』  星野薰用英文回:『还有湉酱爸爸呀!』  傅衍放心了:『我还以为是妳俩谁的男友呢。原来是伯父昂!』  星野薰回傅衍:『没,我和湉酱都是单身呢!欢迎来撩哦!』  范晓光留言:『龙虾真不小!』——分成三份都好大!  星野薰回复范晓光:『湉酱这次出海钓回哒!』  于昊说:『除了龙虾还钓了啥?』  星野薰回于昊:『好多好多哦!带的活鱼箱都满了!还有一条蓝鳍大金|枪,船长说,放血后净重443公斤!』  众人各种表情包表示各种震惊与骇异。    老丁英文渣,听完身旁傅衍翻译牵头回群里喊:“无图无真相!”  星野薰亦蹽回群里说:“湉酱太累了,当时没拍照。金|枪过两天要拍卖,到时让湉酱拍个皂片发上来。”  范晓光说:“哇,那么大的金|枪鱼,能卖多少钱?”  星野薰说:“不知道嗳。湉酱去年海钓的一尾大蓝鳍,204公斤,拍了540万日元。今年这条……大概……七、八百万日元能有吧?”  众人静默了十来秒。  连苍海都下意识想了想日元与人|民|币现在汇率是多少。  傅衍第一个醒神叫:“嗷,我偶不愧是我偶!别人钓鱼那是可着劲儿烧钱,独我偶钓鱼挣大钱!!!”  褚轻红直接甩了个表情包:求包养。  底下一溜儿求包养。    苍海由衷笑起来,知晓桑湉钓鱼能挣恁多钱,他是打心底里开怀与快慰。  就像当初在贝诺勒尔湖比赛,他也隐隐盼着桑湉打出好成绩。  不过他没有在群里冒头,亦不再听剩下的几十条语音。    退出“千里共婵娟”,苍海在通讯录里找到桑湉的头像,戳开“详细资料”的页面,他指尖在“发消息”的绿杠杠上踟蹰又踟蹰。  半晌,他给桑湉小窗打了两个字:『睡没?』  发送完他忍不住又想:这小怪兽也不知道习不习惯读写中国字儿?    桑湉两分钟后回了:『還没。』  她手机里装得中文是繁体版。  苍海一见,不由省起:厉桀是台湾人,桑湉若学中文,自然学得是繁体。    苍海看看表,已经九点过十分,想想她铁一般的生物钟,苍海问:『我是不是耽误妳休息了?』  桑湉:『没。薰酱在这,我睡得会稍微晚一些。』  苍海:『哦,那就好。』    默了默,苍海又问:『星野干嘛呢?』  他是觉得,万一人姑娘要说什么体己话,他一大老爷们就不跟这儿掺乎了。  桑湉回:『她在客房,群里聊天呢。』  苍海顺口道:『妳们不住一屋啊?』  桑湉:『嗯,我睡得早起得早,分开住互相不打扰。』    因为之前没少在群里聊,苍海知道星野薰还在念大学,想问星野薰明天不上课?蓦地省起今明两日是周末。  他便转而问:『出海累不累?』  桑湉:『还行。』  苍海:『那蓝鳍金|枪妳遛了多久?』  桑湉:『一小时多一点儿。』  苍海:『找没找人替手?』  桑湉:『没。』  其实苍海问的时候已经约略猜出了答案,然而一旦得到确认他还是禁不住道:『……小变态!』  桑湉:『你这是自愧不如么?』    苍海哧儿地就乐了,也不是多好笑的事儿,可他就是遏止不住的乐:『没想到妳中文用得挺溜的。』竟然还会用成语!  桑湉:『日常用语行,再难的不行。看看口水帖子行,别的没试过,大概也不行。』  苍海更乐了,仿佛亲眼见到她写这条消息时那一脸的认真与严肃。    一边乐,苍海一边问:『妳小时在哪学的中文啊?』  这条消息甫一发出苍海立觉不妥,因为桑湉从未跟他说过她过往的一切。他又何来这一问?  盯着那句话,苍海想,现在撤消还来不来得及?    不过桑湉好像没察觉此一问里的bug,亦无回避的意思:『我爸教我的。』  苍海索性继续问:『那妳看我的简体字儿,有问题没有?』  桑湉反问他:『你觉得呢?』  苍海哧儿地又一乐,想问伯父现在怎么样,指尖徘徊键盘终觉得冒昧,片刻他写:『我觉得妳好像应该没问题。』  桑湉没接茬儿。    她也没问他有什么事儿,尽管回答简短却流露罕见的耐心。  苍海感觉很新奇,这是他和桑湉头一回用文字作交流。隔着遥远的距离与时空,他几乎怀疑他与之对话的是不是印象里那个一贯冷硬寡言的怪小孩儿。  脑海里蓦地浮起大伯母之前说的话:“那女孩儿骂人用英文,什么糙的野的都敢冒,人若斥责她,她躺到地下就撒泼。”  一瞬间似有一股涩然在苍海胸腔里翻涌,他随即想起她贝诺勒尔湖畔领奖时凛冽峭拔的英姿——得被逼成什么样,她才能连那么low的招儿都使出来?  被逼到那地步,一个八岁孩童的内心,又会承受着怎样的崩毁……    桑湉还是没问苍海为什么突然间找她。苍海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卧室里只开那盏她父亲给她的小马灯。光影昏昏下,美杜莎打着呼,桑湉眼睛望着手机屏幕仔细回忆苍海那张脸。  他总是痞痞的在笑,叼烟斜睨着看人时,特像不怀好意坏小子。他老是想撵她走,撵不走就拿冰棍哄。说话也没正形,钓技还烂成渣!然而重回父亲身边十年间,她从没忘记过他。因他是那年夏天唯一让她觉得不危险、有暖意、下意识想暂放盾牌稍稍靠近一会的人。    她还记得她把手机还给他之后,他不满地嘬着牙,很是厌弃地道:“妳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湿乎乎的好恶心!”  边说他边拿T恤衣襟拭手机,又歪着头打量她:“小怪兽,妳面色不太好,是不是中暑了?”  说完他从一旁台钓箱里拎了瓶矿泉水扔给她:“喏,喝点水!”  秀颀长眉微一蹙,他第N次地问她道:“喂,妳到底哪家的小孩儿啊?妳家大人就这么让妳天天往外跑?心还真是大!”    她没吱声,也没喝他的水,事实上她那会儿根本说不出话,浑身亦在簌簌发冷汗。  给她父亲的那通电话耗尽了她最后一点力气与孤勇。  不会有人明白,她是怎样拚命克制住自己方没在电话里哭出来。    见她不喝水,苍海一下子就恼了,夹手夺回水瓶他恶声恶气道:“里头没下药!”  波光潋滟一双琥珀色的眸,他恼起来也好看,淡淡樱粉薄唇不屑地撇了撇,他很不正经地贬损她:“切,戒心还挺重!也不看看妳才多大呀?妳大哥哥我不是恋|童|癖!再过十年吧,再过十年我兴许会考虑考虑把妳迷晕带走喽!”  或许是她那时面色委实太难看,苍海损完她,到底拧开瓶盖把水又塞给她:“呐,好好瞅一瞅,这水是新的、新的嗨!赶紧喝一口,别下一秒晕倒了。妳又不说妳是哪家的,真晕了我都不晓得把妳往哪儿送!”    于他喋喋的抱怨中,她喝了他给的水。她也是真渴了,又渴又焦又躁又绝望。一灌灌了多半瓶,中途呛到了,她咳啊咳,使劲咳,咳得流了满脸泪。  他起先蹙眉看,随后距她半米远,伸长手臂拍了拍她后背:“着什么急啊妳!”他嘴上向来不饶人,“又没人跟妳抢!嘿,这会儿妳怎么不犟了?小怪兽!之前给妳冰棍都不吃!”    渐渐的她止了咳,又下死力气收眼泪。那是她那年夏天乃至后来十年唯一一次流眼泪——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藉着咳嗽地掩饰,用了约摸一分钟,为她稚弱的、曾满怀天真憧憬与希望的童年,狠且决绝地画上了句点。    良久,就在桑湉以为苍海不会再说什么了时,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桑湉静静地等待着。很快屏幕弹出新消息。  苍海问:『我过几天去|日本,妳请我吃饭不?』  桑湉:『请。』  苍海打个笑脸:『那在哪儿请我呢?』  桑湉:『我家,饭店,随你定。』    苍海:『要不,妳家?星野不是说妳做饭好吃嘛。』  桑湉:『行。』她正好不爱下馆子。  苍海:『妳这次出海,石斑钓了几条啊?』  桑湉:『十九条,够吃不?』  苍海:『哈,我有一条足够了!』  桑湉:『嗯,那就好。』    苍海:『那个,我不是自己——小轻没定,于昊说去,我女朋友也要去……』  桑湉:『嗯。』  苍海:『这么多人去妳家,会不会不方便?』  桑湉:『不会。』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    苍海略犹豫:『伯父不会有意见?』  桑湉:『不会。』  苍海:『星野说妳每天都很忙,我们这么扑啦啦一堆人扎过去,会不会妨碍妳?』  桑湉:『你们什么时候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不出去就是了。』  苍海:『妳真的方便么?不方便就直说。』  桑湉:『方便。』    苍海再三确认后放心了:『妳在日本哪儿?』  桑湉点开文字输入框旁边“+”,给苍海发送了位置,又打了串数字:『这是我电话。』  苍海:『那行,到了联系妳。』  桑湉:『嗯。』  苍海:『那先这样了?』  桑湉:『嗯。』  苍海:『晚安。』  桑湉:『晚安。』    桑湉关掉对话框,屏蔽掉群消息,扔下手机抖开榻榻米上的被,准备睡觉了。  手机忽然又有微信提示音响起,她以为是褚轻红,抑或是NOEBY渔具的吴越。  不料划开屏就见苍海发来的一句话,他说:『小怪兽,很高兴还能再次见到妳。』    桑湉久久望着那句话,久久回了一个字:『嗯。』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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