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没有想到,那日银杏林里一句玩笑话有一天竟然成了真。  事情发生在三天之后,Nicole的新班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在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响了之后,伙同三个科任老师拖着连踢带打的Nicole,来到主任办公室。  主任听到消息也吓坏了,这个孩子自从家长送来那天晚上直到现在,三天两晚,没有吃过一口饭!让人纳闷的是她竟然还有体力折腾,四个老师依然控制不住她。  主任的三寸不烂之舌在这个孩子的爸爸身上起到的作用,并没有在孩子身上重演,据说Nicole自从回到学校不吃也不睡,每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师,都会说一句“ you help me call my father.(我要给我爸爸打电话,你可以帮我吗)”,当要求得不到回应的时候,她就不再开口。  到了主任办公室也是如此,当主任正要给她讲为什么不能给她打电话的原因时,那个三天两晚没有合眼的孩子昏过去了。  一屋子的成年人吓得瞠目结舌,如果这个孩子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拉上全部身家也赔不起。  还是主任反应快,立刻拨通了医务室的电话,两个校医风风火火的赶到主任办公室,只见主任怀里抱着一个小孩,一屋子人齐刷刷地在她周围,没一个敢动。  还好,还好,只是低血糖引起的眩晕。  听到医生的宣判,一屋子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医生说最好的办法是注射葡萄糖,但这孩子并非中国籍不说,家长还那么难对付,没有人敢在不得到家长同意的情况下采取紧急措施。  老班主任一遍一遍地拨着家长的电话,总是无人接听,主任连应急号码也翻出来了,依旧是始终无人接听。一屋子的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后还是“灭绝师太”发话了,“打针吧!”潜台词在座的各位都听明白了,一向喜欢推诿的老班主任最后一个出门,小声俯到主任耳边,“我保持每隔三分钟给那位家长打一个电话。”  傍晚时分,那位家长终于回了电话。  他赶到学校的时候已是深夜,据见到的老师们说,那位家长依旧全副武装,戴着医用口罩进了主任的办公室,届时孩子已经苏醒,在得到爸爸即将赶到的消息答应喝了一小碗粥。  主任办公室,只有主任、家长、老班主任三个人,据老班主任后来说,主任一改常态,没有一如既往地向坐在她办公室里的家长展开“教育可以改变一个人”的长篇大论,而是开门见山地对那位家长说除非走读,早上送来晚上接回去,否则学校不准备继续留下这个孩子了。  这句话简直让田雨震惊到了极点,她自从来这所学校上班,就时时刻刻被一个词语包围、轰炸——生源。学校为了生源什么事都可以退让,多么没有底线的事都有可能做得出来,起初她不理解,陈思佳一句话点名要害:一个孩子的学费,是两个普通老师一年的工资!    嘉仁国际学校的学费是业内翘楚,超出第二名整整五千美金,一个25个学生的班级里,一个学生全年的学费、住宿费、生活费,足以养活两个老师。所以,嘉仁不怕教师流失,唯独怕学生流失。  从董事长到校长,从校长到主任,从主任到班主任,没有一个老师敢对家长说“学校不准备留下这个孩子”这样的话。  这么多年,只有“灭绝师太”说了,据说是得到了固执的老校长的鼎力支持,这是自嘉仁成立以来第一个被列入劝退名单的学生。  田雨是在夜里十一点四十三分接到主任的电话,她刚想问主任这么晚怎么还没有休息,就听到主任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田雨的第一反应是有家长投诉,想想又觉得不可能,要投诉也不会大半夜投诉啊?她把陈思佳摇起来,边穿衣服边催她替自己想想到底是什么事。  陈思佳很不够意思地歪着脑袋又睡着了,田雨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一路小跑,教工宿舍楼离小学部的教学楼有一段距离,夜晚树影森森在秋风里摇摇摆摆甚是可怖,田雨壮着胆子一路疾驰,跑到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三分累七分怕,早已是呼吸急促、满头冒汗。  主任的办公室灯火通明,田雨悄悄凑到门口听了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她以为是自己班上孩子出了什么情况,从前半夜接到电话有家长来接生病的孩子也是有过的,但都是直接给她打电话,她送到值夜班的老师那里就可以了,可也没必要惊动主任,让主任亲自打电话找她吧?难道是某个孩子得了非常严重的病?又或者比尔的妈妈半夜下飞机非要见自己的孩子一面?不对呀,他妈妈一般在十点之后就不骚扰她了。  她敲了敲门,灭绝师太冷硬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她不由得背后一凛。  田雨推开门进去,灭绝师太依旧坐在她的办公椅上,左侧的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女的正是一年级的年级组长,那位资深的老班主任。  男的……  田雨隐隐觉得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她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  灭绝师太一反常态,非常温和地指着对面的椅子让她坐,田雨更加觉得心里毛毛的,已经断定不是什么好事。  她脑袋里快速飞转着,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这些重量级的人物深更半夜严阵以待地等待自己的到来,主任、年级组长,还有一位……帅得没边的男人。  真是很帅,他就坐在田雨斜对面,非常端正的姿势,却不绷着,很放松的样子,却不随意。田雨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语——修养,一位非常有修养的男士,优雅的男士。  田雨脑袋里冒出一个可笑的念头,不会是深更半夜主任要给她介绍对象吧,诡异而可笑之极的感觉陡然涌上来,田雨强压着不敢笑出声,却是一阵急促的咳嗽。  对面的男士看了她一眼,一闪而过的平静目光带着丝丝费解,锐利的洞察、严谨的分析,猛然间,田雨终于想起来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那双透着点薄薄的傲然的眼神,巍巍森森的俊眉。  陈思佳海报上那位额前飘着一缕碎发,英俊不羁,最近一段时间红的发紫的男明星。  不久前指责她粗鲁无礼、逻辑混乱的那个人——Nicole的爸爸。  原来他也是会摘下口罩的?!  哼,田雨立刻觉得自己刚刚给这个人很帅的评价太肤浅、随便了。  这种内心丑恶的人,即使长着摩纳哥王子的脸蛋她也懒得多看一眼。  “摩纳哥王子”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田雨竟然隐隐从那眼神里看到了友好……友好而歉意。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灭绝师太缓缓开口了,“小田,把你叫过来是有一件事情听取你的意见?”  田雨瞪大了眼珠,直直盯着灭绝师太的上下嘴唇,刚刚这两片嘴唇轻轻一碰,碰出来的那个词语简直太太太……让她吃惊了!  灭绝师太竟然有事情要听取她的意见!!!  简直像做梦一样。  田雨的脑袋突然灵光了一回,猛然意识到这次秉“灯”夜谈必定和Nicole有关!  果然,主任怀着那种让她脊背发毛的笑容开了口,“小田啊,Nicole这孩子你之前带过,她的情况你应该比较了解吧?现在呢,学校鉴于孩子的安全考虑决定建议Nicole走读,家长也同意了这一点。不过,有一个问题,Nicole调了班级之后不大适应,还想回原班,毕竟你们班里有她认识的小朋友,今天叫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听到这句话田雨又是一惊,灭绝师太竟然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不过转脸她就明白了,当着家长的面总要给老师点脸面的,况且对她越客气,她越犹豫,越能给家长一种感觉——他的孩子让学校十分为难,学校本着“不放弃一个孩子”的原则,破例给他的孩子调了两次班,打破了两个老师的工作节奏。  日后恐怕再有什么事,这位家长也不好再对学校提出过分的要求了,这是做主任的艺术,田雨明白。  于是,她顿了顿,颇为为难,“主任,于老师是我们的年级组长,我实习的时候一直跟着于老师,于老师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现在Nicole……主任,于老师我真的觉得压力挺大的。”  于老师笑容和蔼,“小田啊,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刚才主任也说了,你们班里有不少Nicole的朋友,孩子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本来就不适合再做频繁调换,但是呢……我和主任刚刚也跟家长沟通过了,还是希望她回到原来熟悉的环境里,这样孩子更容易找到安全感,抵触情绪也会慢慢减弱。”  主任一笑,“小田,你不要有压力,我,于组长,校办的老师们都是你的后盾,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于主任立刻接道:“我跟咱们组的科任老师们都打了招呼,让他们排个班,这段时间轮流去协助你,直到Nicole适应学校生活为止。”说着,她笑容可掬地转向旁白哪位家长:“教育嘛,如果送过来的都是百分百的乖孩子,要我们还有什么用,”说着又转向田雨,“你刚刚参加工作,遇上这样一个特例不失为一件好事,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主任和年级组长轮番上阵,田雨知道自己肯定是躲不过了,她心里有点怏怏,默默涌上一阵悲凉。在这所学校,没有根基,没有后台,她只是一只名不见经传的小虾米,客气是场面的,任人调遣是应该的,她默默接受了这个“应该”。  主任笑盈盈地和家长聊着学校的教学理念,年级组长还在热情地给田雨讲着她将如何调动整个年级组“帮助”她的计划。那位家长突然转过头来,对她说了句:“田小姐,谢谢你。”  田雨一笑,她不知道这位家长是在向她示威,还是他真的没有明白这所学校“真正的理念”。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田雨心情极其复杂地看了那位家长一眼。  很久之后,那位家长用他依旧不太标准的中文语法对她说:“田小姐,你那天的眼神十分可怜,我油然起了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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