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还不到饭时,城隍庙中间的乱草堆上,正横七竖八或躺或坐着十多个叫花子。 史上哪个朝代,不是建立在尸山血海之上 大楚立国之前,战争连绵,无数人家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不管走到哪里,见得最多的可不就是这样无家可归的大大小小的叫花子? 粗略看去,城隍庙的这群叫花子和路上所见,也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面黄肌瘦,一样的骨瘦如柴。 可就在姚泰护着天佑走进去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们的不同—— 和旁的乞丐得过且过、眼神畏缩怯懦不同,这里每一个孩子即便全都浑身褴褛、衣不蔽体,却都有一双冷冰冰无比锐利的眼睛。 明显瞧出姚泰和天佑来者不善,一行人中生着双凤眼手上有块刀疤年纪最大的那个小叫花子最先起身,其他叫花子也跟着从地上爬起来,呈扇形站在他的身后。 姚泰心里一动,旁人看不出,他却一眼看破,就这么瞬息时间,这群小叫花子就占据了城隍庙内最有利的地形,所谓进可攻,退可逃,反应这么快,简直堪比久经沙场的兵将。 也不知和人打了多少场架,才能形成这样的敏锐。 唯恐天佑会吃亏,上前一步就要把天佑护在身后。 却被天佑挥手止住,又要过他手里的大包裹: “你出外面守着。” 姚泰迟疑了下,凌厉的视线一一在对面依旧默不作声的乞丐身上扫过,威慑的视线不言而喻。 这才转身退回城隍庙外。 天佑也不理他,只管解开地上的包裹。 里面是这一路上天佑打着买给月明吃的旗号,买来的所有零食—— 香喷喷绵软的糕点,甜丝丝的饴糖,精巧的小玩意儿,烧鸡,牛肉,甚至还有一大包虽然已经冷掉却依旧香气四溢的羊肉串…… 小叫花子们全都满脸菜色,明显根本不曾吃过一顿饱饭,甚至年纪小些的孩子随着月明的动作,无意识的张了张嘴,下颌跟着轻微蠕动…… 饶是如此,领头的少年动作之前,即便是那个六七岁的小豆丁都不曾往前迈一步。 “吃吧。”天佑把所有吃的东西摆了一地都是,这才抬头,视线在对面这群高高矮矮神情警惕的叫花子身上扫过,神情看不出悲喜。 “说吧,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刀疤少年的视线艰难的从散发着香气的食物上挪开——平阳城这几日乱象迭起,大家出来一天,愣是没要到一点儿吃的。会这么乱七八糟的躺着,也是因为饿的没力气站起来了。 现在天佑带来的这一大堆食物,无疑成了世间最大最美的诱惑。 可他心里却也明白,平阳城中人一向把城隍庙里的这群叫花子看成蝼蚁,不对,应该说害虫一般警戒着,平日里能丢过来些吃剩的饭食已是极大的恩典,绝不会无缘无故送出来这么多明显是刚买的好吃的。 沉默了会儿又卑微却明显无比坚持的加了句: “我们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有一点,我们兄弟,不能分开……” 之前平阳城里捉到拍花子的匪人的话早已传开。 看少年人的防备样子,怕是遇见过有人唯恐自己孩子出事,起过找一个年岁小的叫花子放在家里替自家孩子挡灾的心思—— 处境这般不堪之下,依旧不愿放弃身边每一个人,少年的所为无疑令人动容。 唯有天佑却始终低着头,不曾说一个字,以致城隍庙里出现片刻的凝滞。 刀疤少年盯着天佑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我。”天佑终于开口,却是佝偻着腰蜷缩在那里,好半晌才强撑着起身——那些芥末的力量果然非同一般,天佑这会儿只觉整个脏腑都好像被人拿刀子搅拌一样剧痛,却偏是这样疼到要窒息的时候,依旧忍不住想到胖丫头的模样…… 淡淡吐出这样两个字,天佑的精神终于再次集中,视线和刀疤少年交汇: “颜朗哥,阿维……你们不认得我了吗?是我,天佑,我,回来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无疑有些颤抖。 天佑话音落下的第一时间,叫颜朗的少年就冲了过来,动作太大了些,他旁边的少年一下被推倒,连带的前面一个损毁的香炉也被撞翻。 少年却全然不顾,一直冲过来,半跪在天佑身前,本是冷冰冰的眸子已是一片赤红: “你说什么?你是,天佑?!天佑,真的是你,回来了?” 其他孩子不过愣了一霎,也全都围了过来,不敢置信的瞧着天佑: “天佑,真的是你吗?”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年纪小的几个孩子太过激动之下,声音都已经呜咽。 “是我。”天佑点头,心情激荡之下,却是再无法多说一个字—— 眼前这些人曾是他童年的玩伴,更是对娘亲忠心耿耿的家将和侍卫的后代。 说来可笑,所有这些誓死效忠卫护着娘亲和自己的人却是和这会儿已经权倾天下的父皇无关,甚至他们中有些人根本是死在父皇的人手下。 平阳城,正是娘亲和自己被追杀的起点。 在那之前,天佑就是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开心孩子,陪在母亲身侧,有小伙伴们陪着玩耍,有温柔的郡主娘亲小心呵护,即便不常见到父亲,却早已认定,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偶尔在瞧见娘亲背着人悄悄流泪时,也会生出疑惑。 真的懂了,却是在一位浑身是血的叔叔突然倒在家门口开始—— 那一天,天佑知道了,原来娘亲竟然是前朝太子的养女。外祖父曾是前朝大帅,最是英勇善战,不意却被奸人所害,死在和匈奴人激战的沙场之上。 太多人为外祖父鸣不平,便是前朝太子也亲赴平阳城外的战场,迎外祖父灵柩归京,中途更是接了年方十二岁的母亲,并认作义女…… 明明听那位叔叔说,父亲揭竿而起,高举义旗,其中一条就是,要为当初冤死的外祖父复仇。所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外祖父膝下也就母亲一个女儿罢了,他身为女婿自然同时也是儿子…… 为什么行将胜利的时候,那些追随着父亲,同样打着给外祖父报仇的人却会容不得母亲和自己的存在? 到现在天佑还能恍惚记起,那惨烈的一夜——突然烧起来的大火,被刀剑穿身的妇孺…… 血战中,不时有人倒下,死的最多的就是追随着娘亲的护卫的家小…… 颜朗的哥哥和兄弟,方维的娘亲和姐妹…… 那么多曾经鲜活的生命一夕之间尽皆被收割。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寂寂深夜时,天佑未尝不感到鼻翼间满是浓稠的血腥味儿道时那等彻骨的寒冷…… 更有一个放不下的执念,那就是回到平阳,寻找曾经的那些玩伴,那些誓死守护自己和娘亲的侍卫的后人…… 所以才会在被宫里那些女人“暗算”后,顺理成章悄悄求了父皇,得到了一个到平阳城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走一趟的允诺。 却没想到明明是父子两人的协议,却依旧被有心人打听了过去。 不然,一个小小的平阳城,如何会突然就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 好在之前早做好了精心的安排,一路走来也算是有惊无险。更是打听出来城隍庙聚居的这群小乞丐里十有八九有自己想要找的人。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个同样叫傅月明的小丫头了。虽然帝都中再次成为朝中新贵的傅明礼后人不停对自己释放善意,多年被追杀养成的多疑心理却让天佑始终不曾放下戒心。 甚至说,天佑心里,这个历史久远、出过无数名儒大佬的傅家,远不如因为女儿为救护自己而死,简直把自己视为仇人的姑父、大将军傅元江可靠。 因此在月明竟然第一时间就取得了旺财的信任后,天佑就起了疑心。之后又听月明自报家门,名字竟然和为自己而死的姑父的女儿一模一样,更是心生戒惧。 之后的事就更不对劲了,小丫头竟是直接把自己带到了之前和娘亲的旧居,还有神神秘秘的商家人,更甚者,一个土生土长的平阳人,到自己邻居家串个门都会迷路…… 所有一切加起来,要是还想不到这小丫头绝对有鬼,可就真是蠢到家了。 对于胆敢算计自己的人,天佑从来都是格杀勿论。唯有这一次,顺势而为之下,不过用了些芥末去算计胖丫头,明明已是手下留情了,如何一颗心还会被人用刀一下一下剖开的痛? 却是又甩了甩头,会这样疼是因为那些芥末吧,哪里和胖丫头有一点儿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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