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陌“嗒嗒”两记叩门,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严凉出声想喊他进来,声音刚出口时发觉过于喑哑磁性,便清了清嗓子道:“进来吧。”    岑陌推门而入,看见严凉和曲朝露整齐的坐在桌案前。    岑陌惊艳的视线从曲朝露身上划过,接着就盯住了食盒里的青团。    严凉指了指青团,“岑陌,尝尝这个,露娘子做的,和我母亲的手艺极是相似。”    “真的?露娘子真的做出来了?”岑陌不可思议的望向曲朝露,“前些天你问我老夫人的青团做法,我还想着肯定难做的很。露娘子好手艺啊!”说着就来到桌案前,抓了个青团送进嘴里,尝了味道后更加惊叹:“真像!简直就和老夫人做的是一个味道!青团入口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是老夫人又回来了呢!”    曲朝露笑吟吟道:“武判官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岑陌沉浸在青团的滋味里,完全没去想曲朝露穿的这么漂亮,又和严凉独处一室是怎么回事。    严凉看了眼曲朝露,曲朝露也回看他。两人此刻莫名的心照不宣,就这么把岑陌给蒙混过去了。    严凉温然问道:“你来找我是所为何事?”    岑陌忙吞下青团,拱手说道:“我来给侯爷送审批的卷簿的,只不过路过阴阳司的时候,听司公说,凤翔节度使在给您烧高香,对着您的神像说了好多话。侯爷您要看看吗?”    “钦玉?”严凉一讶,略有些感伤之色,沉默了会儿道:“也好,我亲自看看吧。”    曲朝露便道:“我这就回避。”    严凉道:“无妨,你坐着看吧。”    “是。”曲朝露恭敬不如从命。    严凉这便施法,在殿中幻化出一面悬在空中的镜子,镜子里正是阳间城隍庙主殿此刻的景象。    灿烂的阳光照进殿里,鲜花簇拥着高大的神像,香烟缭绕,有道士坐在主殿的角落里一下一下的拨弄着七弦琴,琴音悠悠的回荡在殿里。    殿里人来人往,有给城隍爷送贡品的,有上香祈福的,有求得宽恕的,唯有一人身穿绛纱平蛟单袍、白玉鱼龙扣带围,举着半人多高、婴儿手臂粗的三支香,对着严凉的神像喋喋不休。    曲朝露心想,这人就是凤翔节度使杉钦玉了。    曲朝露蓦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滑稽也有些伤感,从前她也拜过城隍的,而如今她竟然和城隍坐在一起,从城隍的视角去看那些烧香的人。    时过境迁,阴阳两隔,不过如是。    其实城隍庙每天那么多人来烧香许愿,他们的话自然不会全传到严凉这里,而是由严凉手下的阴阳司来负责采集。    阴阳司采集了善男信女的心愿后,根据他们的善恶和福报,决定是置之不理还是给予福泽,基本不用严凉来操心。    只是这次这个杉钦玉,却是直接来找严凉的,给他烧了最粗最大的香,希望严凉在那个世界能听见自己的话。    也因此,阴阳司那边才让岑陌来告诉严凉,请严凉亲自处理。    杉钦玉喋喋不休,他满腹的怨气。    他说朝廷懦弱,一心向异族求和。他领着凤翔府的将士们英勇奋战,苦守阵线。谁想咸祯帝一道令下,居然把凤翔府直接割让给异族。    他这节度使气得差点没砍了送谕令的钦差,最后是一手提剑,一手接谕令,回头就把谕令给砍成碎片了。    严凉的神色微微恍惚,喃喃道:“钦玉,你怎么又砍谕令。当初咸祯帝将我急召回京的八道谕令,被你砍了七道……”    曲朝露看了眼严凉,大约能猜到他的心情是温暖又心酸的。杉钦玉能为严凉砍谕令,可见两人交情很深。而如今,凤翔府被割让给异族,作为凤翔节度使的杉钦玉,苦苦抗争那么久,心中的愤懑和不甘,可想而知。    杉钦玉给严凉的神像添了香,又在神像前摆上瓜果,遂在蒲团上跪下,继续一个劲儿的抱怨着。    他说凤翔府如今是异族的领土了,他带着凤翔的将士退回卫朝,安排将士们在边境戍守待命,而他自己则回到豫京,整合主战派的势力,想要和王相等主和派抗争到底。    杉钦玉对王相恨之入骨,对咸祯帝也极度不满。    曲朝露见他在公众场所这般大骂王相和咸祯帝,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你不用担心,咸祯帝不会杀钦玉的。”严凉看出了曲朝露的担心,随口安慰她一句。    曲朝露笑了笑,问他:“为什么?”    严凉解释道:“钦玉的父亲曾经为咸祯帝挡刀,不治身亡。那时咸祯帝还是太子,先帝赐给钦玉丹书铁券,下令只要卫朝不灭,杉家所有人就能永久免死。咸祯帝根本动不了钦玉,连夺他的兵权也会大损威望,否则钦玉何以这般嚣张。”    曲朝露“喔”了声,也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要是你也有丹书铁券就好了,那样就不会……”她猛然察觉到这话说的很不好,忙给严凉施礼赔罪:“朝露失言,请城隍爷责罚!”    严凉幽幽看着她,道:“无妨。”    杉钦玉又说了许多,殿内三人都一言不发。      严凉已示意曲朝露平身,曲朝露老老实实的跪坐着看杉钦玉,听着那些大骂君王奸相的话,亦觉得万分不甘。    这时候画面里出现一个女子,从殿外姗姗走进来,脸上带着探寻的表情,像是在透过杉钦玉的背影,探寻这个人是不是自己认识的。    她走近杉钦玉,终于出声唤道:“杉郎君。”    而曲朝露也在女子出现的那一刻,激动的出声唤她:“昙华!”    严凉和岑陌都不禁看向曲朝露,又将视线落在曲昙华的身上。    姐妹到底是姐妹,不论是生的更像爹还是更像娘,彼此间总是相像的。    曲昙华刚过十五岁,一双婉转含烟的妙目,像是蕴着千言万语。比之曲朝露的静致清婉,曲昙华多了几分灵动,恰如灼灼耀眼的宝石,流光溢彩。     严凉不由得又看了看曲朝露,姐妹两个都是国色天香,扔进人堆里也能一眼就脱颖而出。曲昙华这样的好颜色,也难怪会被王耀祖惦记。    因杉钦玉曾从王耀祖手里救下曲昙华,两人结识,这次在城隍庙偶遇,自然站在一旁说起话来。    曲朝露痴痴的听着他们的话,一字一句如流水般从耳朵里过去,她只是一直盯着曲昙华,不肯挪开眼睛,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妹妹就消失不见。    “昙华……”她殷切唤着,多希望曲昙华能看见她,听见她的声音。    曲昙华和杉钦玉说了会儿话,就来到严凉的神像前,点了三支香,跪在蒲团上。    她敬了香,双手合十仰望神像,容色虔诚道:“城隍爷在上,小女的姐姐生前嫁给刘家的大郎君,别人都说是高攀,姐姐要忍着许多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做人。姐姐吃了很多苦,还死的那样惨,小女愿折寿十年,只希望城隍爷能听见小女的心愿,在那边照拂姐姐……”    曲朝露不由伸出手,想要离昙华近一点、再近一点。    她扬着头,生生把眼眶中的泪水逼回去,指尖颤抖着仿佛能描摹到曲昙华那张肖似自己的脸,喃喃:“昙华,姐姐很好,姐姐很想你……”    曲昙华从蒲团上站起,和杉钦玉告别。杉钦玉让自己的随从送她回去,两个人都离开了城隍庙。    曲朝露蓦然就再也压不住眼泪,哭了出来。    严凉这方收回法术。    岑陌叹了口气,大概是惋惜和故人咫尺天涯,也大概是想到自己自焚而死的种种,低着头不再言语。    曲朝露抬着的指尖落了下来,周遭的一切都静静的,她连哭都是无声的。    良久,岑陌将送来的卷簿轻轻放在桌案上,给严凉拱了拱手,无声无息的告退,掩住了殿门。    主殿里再次只剩下曲朝露和严凉两个人,有凉风从窗缝中忽忽的吹进来,凉意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往人心口戳。    曲朝露忍不住抖了一下,有颤意在全身蔓延开来。她突然就拿过一枚青团,塞进口中,狠狠的咀嚼、吞咽,仿佛这样就能驱散悲哀和无力感,她拼命的从青团里汲取甜意。    “我和钦玉小时候就认识。”严凉忽然出声,眉眼间笼罩了回忆的神色。    曲朝露泪眼朦胧的看向他,他眸光如雾霭轻轻在曲朝露身上一转,投向了主殿里昏暗空阔的一角,慢慢被回忆的朦胧所浸透。    “钦玉的父亲和我父亲,师出同门,情谊深厚。年少的时候,钦玉常来我家,和我还有大哥一起,舞刀弄剑、鲜衣怒马。”    “钦玉也喜欢我母亲做的青团,我们曾经围在一起,捧着青团边吃边笑。钦玉脾气有些乖戾,常说的我大哥火冒三丈,恨不得用筷子戳他。”    “那都是母亲还在世时候的事了……”    严凉的唇边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刚刚消融冰雪的春水:“打从我十五岁那年,大哥和母亲相继离世,钦玉也很少来了。他父亲同样战死沙场,他接了凤翔节度使的位置,和我一样要支撑门楣,支撑百姓们的信仰,用一战一战的胜利去安定他们的心。”他停一停,被回忆笼罩的双眼又泛起晶亮的光泽,“两年前我们打了场大胜仗,我回京面圣。那时候我还意气飞扬,咸祯帝还没有完全被王相那伙人牵着鼻子走。”    曲朝露注视严凉,静静说:“两年前我见过你。”    严凉挑眉,诧异的看她。    “就是你进宫面圣的那次,我去宫里给生病的宫人送药,在宫门口看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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