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曲朝露好像回到了被沉塘的那天,那些围观的人也是这样,从四面八方齐刷刷的望着她,用那些质疑的、鄙视的、嘲笑的目光…… 她强抑着万针戳心的感觉,道:“我早就知错了,如今心中仅仅是牵挂爹娘和妹妹,还请郎君能通融一下。” 鬼差讪讪:“小娘子你要清楚,如今这位城隍爷可不是从前那位。从前那位我们都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位在头顶上,你让我徇私枉法,想都别想。你回家去吧。” “郎君不信我吗?” “就算我信你又能怎样?”鬼差摆摆手,好心劝道,“行了你走吧,大家伙都忙着呢。” “郎君!” 鬼差已然低下了头,投身繁忙的工作中。任凭曲朝露又喊了他好些次,他也只能报以赧颜的笑容。 他倒是想多欣赏这位美人的姿色,但手头的工作却万不能耽搁,他不想丢了这份差事。 其余打量曲朝露的鬼差们也纷纷收回目光,各忙各的。曲朝露站在这里,不愿走,而她身后一个同样被拒绝的女鬼幽幽笑道:“走吧走吧,没用的,羽衣侯已经离开地府了!” 羽衣侯,便是上一任的城隍。他是前朝开国年间被封赏在豫京府的节度使,对豫京百姓的教化做了不小的贡献。因他喜好在衣衫上添加羽毛的饰样,故被世人称为羽衣侯。 羽衣侯在任的时候,各司鬼差插科打诨,曲朝露想去阳间就去阳间,也没人管。 那时候她还觉得,这位羽衣侯真是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此时此刻,她却无限怀念起羽衣侯来,念的牙痒痒。 曲朝露打定了主意不会轻易退去,遂快步到文书司司公的面前,求道:“司公大人,能不能……” “行啦!你别没完没了!”司公掌管全司,方才就注意到曲朝露难缠,此时便直接没给她好脸色,“你走吧,通行令牌文书司不能给你办!再不走我就赶人了!” “怎么回事?”一道声音从殿外传来,回荡在空阔殿堂里,激起些缥缈的回音。 曲朝露听出了这是严凉的声音,而文书司的司公已然快步走出,连同全司的鬼差给大步走进来的严凉行礼。 严凉一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干活。他目光烁烁,一个闪转间便停留在曲朝露身上,眯了眯眼,道:“你们方才在争执什么?” 司公忙凑近严凉,对他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城隍爷经常在各司巡视,有些他们不好打发的难缠鬼,倒是可以由严凉来打发。 严凉听罢,望着曲朝露,正色道:“规矩是我定的,羽衣侯留下的摊子我势必要整治有素,你当知道法不容情。” 曲朝露心里急,掌心指上已是腻腻的一层潮又一层湿。 “请城隍爷安。”她克制着情绪,依依施礼道,“虽然文书司判定我和夫家有怨,但我心里却半点怨恨也无。相反我愧对自己的丈夫,我不该那样伤害他。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去阳间探望我的爹娘小妹吗?” 严凉一字字的道:“口说无凭。” “那好,就算我真的怨恨夫家,那也得我能进得去刘府,才能害人是不是?”曲朝露屈一屈膝,“刘府里设了辟邪之物,我根本靠近不得,只好绕着走。我既然害不了人,城隍爷为何不能对我网开一面?” 严凉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说道:“你回去吧,此事不必再议。” “城隍爷……”曲朝露的掌心指上已经黏的湿透,心中一横,她朝严凉走去,提了声音喊道:“严将军!” 这声“严将军”令严凉颀长的身形有刹那的僵硬,接着猛然转头,直视曲朝露。地府里讲究“身死不问生前事”,但总会有人记挂着,也总会有人提起来。一旦被不熟之人提起,那些前尘旧事就犹如猛然苏醒的猛兽那般铺天盖地而来,挥动它的利爪,亮出它的尖牙,狠狠一口咬在心上。 一声“严将军”,让严凉仿佛又尝到了自己在监狱中最后的那段悲愤不甘的时光,他笑的有几分残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我给你个机会!” 曲朝露道:“严将军于朝堂上素来与王相对立,您主战,王相主和。朝露虽是女子,却也知晓你二人是水火不容。您可知王相的儿子王耀祖对我妹妹心怀不轨,总想着对她下黑手。我妹妹每天从宫里回家的那段路,总是走得提心吊胆。我活着的时候那王耀祖顾忌刘家,尚不敢做的太过,而我死后他便愈加的没了顾忌。我爹娘各有公职,总有无法跟在我妹妹身边的时候。我这做姐姐的若是不能去阳间护着她,她要怎么办?” 严凉凝神片刻:“你已是鬼,要如何护着你妹妹?” “鬼可以上人身,关键时刻我就能护着她。” 严凉脸上一瞬间涌起怒容,“放肆!” 曲朝露被这突来的戾气吓得心中一凛。 “你身为鬼,随意上活人身。要是地府所有亡魂都和你一般,是要阳间乱了套吗?”严凉冷道,“你既然口出狂言,就更不能让你再到阳间去了。你且回去,好自为之。” 曲朝露不能接受的望着严凉,眼角已有浅红泪痕,“严将军,我妹妹要是出了事怎么办?要是我明明能保护她,却因为我的缺席而导致她出事,该怎么办?” “活人之事,那是活人的事,不该我们插手。”严凉一字字道,“你我都是死人。” 曲朝露不觉模糊了双眼,绝望使她的头皮都在发麻。 她就立在严凉面前,只到他的下巴那么高。他胸口稀疏的刺绣花样蹭在她下巴上有尖锐的刺痒。只见他目光清冽,直直的盯着自己,那一双瞳仁几乎黑得深不可测,唯独看见自己的身影和他身后迷蒙阴森的灯火和人影幢幢。 “死人……” 多么诛心的话语,多么残酷的现实! “曲朝露,回去吧,你妹妹若是福泽深厚,自能逢凶化吉。”严凉说着,正巧瞥到文书司门口循声而来的文判官,唤道:“容娘,你送曲朝露回去。” 一路上曲朝露木然的跟着容娘,像是个行尸走肉般的游魂。 容娘忽然幽幽说道:“你别太担心你妹妹,至少她还有爹娘护着。你与其担心她,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曲朝露微微蹙眉,“容娘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容娘乌黑的眸子刮了眼曲朝露,“要么你拖个替死鬼赶紧转世投胎了,什么都不用记得;要么好好修炼,争取早日炼成厉鬼,说不定可以强闯出地府。” 曲朝露苦笑:“姐姐说笑了,姐姐几十年的厉鬼,却在城隍爷手下做了文判官,可见姐姐也知道无法与城隍爷抗衡。” “所以你还是早点转世吧,一了百了。” 曲朝露只能微笑,静静的掩下心头一派淋漓的苦楚。 一了百了吗? 对她来说,转世投胎才是最可怕的。像她现在这样,起码还能够再想办法争下去,而若是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回到鸳鸯湖,一股难言的疲惫席卷了曲朝露的全身。她忽然足下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蒲葵见曲朝露回来,是来迎接她的,却见曲朝露身子歪倒,吓得赶紧扶住了她。 “曲姐姐!” 曲朝露仿佛是在自语,带着迷蒙的笑色,轻轻道:“我没事,小葵,能麻烦你扶我回房吗?” 蒲葵看着曲朝露苍白如雪的容色,什么也不敢问,只道:“好,我这就扶姐姐进屋。” 曲朝露缓步走到内室,坐在梳妆台前,看见铜镜里自己的容颜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锦帐之上,恍若堆雪,是那样的白的刺骨。 一滴眼泪溢出眼眶,她抬起手抚摸镜中人一双平静的眸子,脑海里回旋着严凉和容娘的话。 你当知道法不容情…… 你我都是死人…… 所以你还是早点转世吧,一了百了…… 那么,她被陷害至死的真相呢?她牵挂的妹妹呢?这些又有谁能帮她解决? 没有的,没有人能明白她的苦,没有人能负担她的痛。她只能靠自己走出一条路,再荆棘丛生,再崎岖难行,她也要披肝沥胆。 余光里看见象牙色妆台上静静摆放的黄历,那是家里烧给她的。黄历停留在六月初四的一页,提醒着曲朝露阳间的日子。 她死于三月初五,今天是六月初四。 明天是她的忌日,妹妹昙华会在晚上戌时到鸳鸯湖畔给她烧纸。 一想到王耀祖对昙华的虎视眈眈,曲朝露就担心起来。晚上鸳鸯湖边人少,昙华出门烧纸,会不安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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