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姜汤,我放下碗吸一口气,抬头就看到舒雅公主正看着我,目似打量,颇有些探究之意。我连忙压下眼底酸涩,眯着眼睛轻声地笑,“这姜汤可真辣,都辣出眼泪了。” 舒雅公主眉梢微挑,移开目光淡淡道:“我觉得这里的姜汤比宫里好喝。” “姜汤有什么好喝,又不是琼瑶佳酿,”我把声音放低一些,朝她打趣,“公主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舒雅公主面上浮起一抹红,嗔我一眼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饭菜上来了,我和舒雅公主慢慢地吃,偶尔聊几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没什么胃口。这个时辰,店里正是热闹,客人们一拨一拨来,渐渐都坐满了。小二领着两个人过来,陪着笑脸道:“二位公子,今儿店里人多,搭个桌吧?” 我和舒雅公主对视一眼,虽然不习惯和陌生人挤在一起,但在这客栈里也只能将就了。于是便挪向里,把外面的椅子让出来,和那两个人点头示意。他们道谢一声,把椅子往外稍拉开一些坐下了。两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身形壮实面貌平常,手掌宽阔厚实,指甲干硬发黑,一看就知道是干力气活的。 小二又端上新的茶水,问他们要吃些什么,态度依然有礼,但显然不似招待我们时那般殷勤。那两个汉子点了几盘小菜,都是素的,坐对面的圆脸汉子拍着胸膛笑道:“刘老弟你客气个啥,今儿大哥我请客!小二听我的,再来一只整鸡、一盘手抓肉!” “哎——别别别——赵哥你才是跟我客气!就咱俩,吃啥不是吃?这里就是素菜也比咱们矿上那菜团子好多了,要啥吃肉?”坐我旁边的汉子连忙摆手,小声道,“都是挣的血汗钱,哪能这般胡花!还是回去留给嫂子吧,大侄子今年也该七岁了,还要攒钱上学堂,赵哥你比我还累呐!”说着就摆摆手,叫小二下去了。 “说的也是,这肉还是不吃的好,吃了也是馋,哪能天天吃!”圆脸汉子叹息一声,抬手摸了一下衣襟下面鼓囊囊的袋子,脸上却是又浮起满足的笑意,“这半年挣得可真不少,比起往年足足多了两成!刘老弟你也少不了这个数,等到年底,是不是也该张罗张罗娶媳妇儿了?” “那敢情好!”姓刘的汉子面皮开始发红,搓着手憨憨地笑。 正说着,小二把饭菜端上来,两人还叫了满满一大盘白面馒头,一边吃菜一边大口咬着结实的馒头,吃得很是一个香甜。 “我说刘老弟,矿头他家那丫头好像对你有意思呀,找我打听好几次,怎么样,要不要大哥帮你一把?”圆脸汉子看我们一眼,又扭头往外边挪了挪,一边啃着馒头悄声地问。 “赵哥你可别笑话我了,人家那么漂亮个小姑娘,怎么可能看上我?” “哎,这是什么话!刘老弟你又不缺胳膊少腿,硬铮铮一条汉子,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紫丫头当真问过我好几回,问你有没有成亲,我原先也以为是小丫头随便问问,就没告诉你,不过前些天矿头也问我了,看样也挺属意你。要不是离矿离得早,只怕矿头现在已经叫你去提亲了!” “真……是真的?” “那可不是?大哥还能骗你不成?” 姓刘的汉子又开始傻笑,挠了挠头,有些含糊地问道:“那……那怎么今年离矿这般早?去年天气比今年还热,到了七月末才放我们走的,这才月中还不到呐!” “咳,你没听说吗?”圆脸汉子一挥筷子,瞪起眼,“南矿上挖到暗渠,淹死好几个人,都叫他们偷偷埋了。今年天气虽然不算热,但是雨水太多,地下河都暴涨,谁还敢挖呀,不早离矿还能干什么?” “这样呀,我还真不知道……” 两个人一边吃着一边低声闲聊,把菜吃得一根不剩,馒头渣掉在桌上,也捡起来塞进嘴里,不舍得浪费一点。从他们的话语间听出来,原来他们两人是在庆州那边的一处煤矿上干活,一年到头不得闲,也只有这流火的七月才能稍稍歇息几天。这时节,煤矿里就是个蒸笼,委实不是人待的地方。看着他们粗糙黑硬的手抓着白面馒头,听着他们低声琐碎的话语里掩不住的归家的欢喜,我和舒雅公主默坐在一旁,心里有万般滋味缠绕,一时间只觉得面前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实在是浪费的有些可耻,于是又下箸,努力多吃一些。 两个汉子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光,抬起袖子抹抹嘴,又和我们告谢一声结账离去了。座位重又变得宽敞起来,我和舒雅公主却都坐着没动,似乎她和我一样,也在回想着那两个平凡朴实的汉子,为了多挣一点钱养家糊口,不惜离开帝都千里调调去煤矿上挖煤,一年到头卖力气奔命,却连一块肉都不舍得吃。可他们虽然活得辛苦,却也乐在其中,只要家人过得好,他们也就舒心了,矿上多发一点工钱就会开心好久,这样的快乐很简单,很知足。 舒雅公主夹一筷西芹入口,抬起头和我对视着笑了一下,两个人也没有多说话,只是各自埋头苦吃,尽量把饭菜吃得干净一点。 “掌柜的,要三间上房!” “哎呀,客官对不住,上房都没有了,下房倒还有两间,余下都是通铺了……” “什么?没有上房?!”先前那个男人的声音陡然间拔高,气势汹汹地问,“你们这福来客栈不准备开了是不是,竟然敢说没有上房?没有不会腾两间出来?!我家主子还等着休息呐!” “客……客官息怒,本店上房确实已经满了,诸位又没有事先预定好,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不是?”掌柜的客客气气地笑着说道,“要不您去后面那条街上看看,那里不远还有一家客栈,应该还有上房。” “竟然赶我们走?!”那个男人更生气了,一掌拍在案桌上,“我家主子困乏,一步也不能走了!今天就要住这里上房!你看着办吧!” 店里的食客们都起了兴致,纷纷看向柜台那边,一边低声笑着议论纷纷。我喝了口茶水暗暗摇头,却懒得回头去看热闹。这年头,有权有势的人横行霸道,家里的奴才也狗仗人势,到哪里都不少见,就连这天子脚下也不例外。 “乔二,不得无礼。”一个低沉轻缓的女声淡淡开口,“下人管教无方,掌柜的莫怪。既然还有两间下房,那就住下房好了,旁边就临着骊水,出门也能看个景致,就不往别处去了。” “哎,好好好,姑娘说得是!”掌柜的连忙笑着逢迎,“我们店里就是景致好,虽然是下房,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保管姑娘您住得满意!” 我忽然眉头一皱,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十分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悄悄回头一看,只见一行人正跟在掌柜的身后往后院里去,先头走着一个黑衣女子,脸上遮着蒙面的黑纱,露出的一双眼睛却颇为妩媚清娆,十分有韵致。店里的客人们都看呆了,难怪半天都没个声响。我仔细打量着那个黑衣女子,却见她似乎有意无意地瞥了我一眼,那一眼令我心惊不已,猛然间茅塞顿开,想起她的声音了!我在瑞王府服□□装病那天晚上,有一个女子去找过赫连钰,那低沉微哑的声音,正和这女人的声音完全一样! 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传言说魇门的梦游总舵主是个很神秘的女子,走到哪里都是轻纱覆面,从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或许有的人见过,只是见过她的人都已经死了。赫连钰是魇门背后的主子,我装病那晚瑞王府遭到刺客突袭,魇门的梦游总舵主去找赫连钰汇报消息,说是陆扬副舵主叛出魇门,魇门弟子损伤惨重。正是那一晚,我记得她的声音。她就是那个叫“梦游”的神秘女子。 通向后院的帘幕落下,已经看不到一丝人影,大堂里却是一片热闹开来,食客们议论纷纷,都为那名黑衣女子惊艳不已。我陷入了沉思,感觉有些困惑不已。不知道为什么“梦游”她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魇门又出了什么情况?还是赫连钰召她入京的?可是现在我已经知道,那个叛出魇门的副舵主陆扬其实就是陆正扬那个泼皮老头,陆正扬是皇帝的人,也就是赫连钰的人,可为什么梦游作为魇门的总舵主,却不知道陆扬的真正身份?难道赫连钰其实并不信任她? “怎么了,你认识她?”舒雅公主扬起一边眉梢,疑惑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连忙摇头,“不,不认识,只是有些奇怪。” 舒雅公主也没再多问,我看看菜吃得差不多了,于是起身去付账。掌柜的已经回来了,给我算了饭资,一共二两三钱银子。我把找回来的碎银子收好,手扒着柜台微微有些发颤。踌躇了半晌,我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放低声音,开口问道:“掌柜的,你们这里,住在三楼最东厢的那位公子,还住在这里吗?他……他姓易。” “哦,你说的是易公子啊,早走了,走了快一个月了。”掌柜的抬头看我一眼,低下头接着拨算盘,漫不经心地回了我一句。 嘴角微微颤了一下,我垂下眼帘,慢步走出门外,舒雅公主正在那里等我。我勾起唇角朝她灿烂地笑,“走吧,我们去落霞居!” 可我们终究没能去成落霞居。 一辆青帐淡色流苏的马车正停在路对面,赫连钰一袭墨色长袍负手站在那里,微仰着头,默默看着福来客栈的牌匾。大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他静静站在那里,像要站成一尊石像,一动不动。良久,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朝我投来,那一眼的静默,陌生地令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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