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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多雨，刚刚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转眼几声闷雷，细密的雨点就开始下落。我连忙放出手中的绣鸟，看它振起薄翅啾鸣几声，穿过雨帘飞走了，只余下噼里啪啦的雨点径自落个不停。　　刚刚收到荀叔传来的信，说是他已经找到当年那个花匠的下落，他住在陇州边上一个很偏僻的乡下，人还活着但是早已被毒哑了。这个花匠就是当年在我们柏府的后花园里发现装有黄金的箱子的那个人，他应该就是受到李言默的指使。没想到李言默当年只是把他毒哑了，却没有杀了他，这倒是给我们下了一个好证人。　　荀叔的语气很激动，说那个花匠如今生活潦倒，拖家带口困顿不堪，如果用金银来收买，必能让他前来作证。只要揭发出李言默当年的所作所为，就凭他勾结柴国公同流合污这一条就足够他掉脑袋了，更何况他还陷害格杀朝廷重臣，累积起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荀叔说，他很快就会把那个花匠带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刑部衙门口递状子，势必要把李言默告上断头台！　　良久，我站在窗边发呆，只觉得手上那一指宽的信笺足有千斤中。自从进宫开始，我盼星星盼月亮都在等着这一天，为了查找证据为我爹翻案，为了扳倒李言默那个卑鄙小人，我把皇宫里存书籍放卷宗的缈云阁都翻遍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是一点点发现都会都会令我欣喜不已，因为我离目标更近了。然而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反而觉得无比沉重。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我的大仇就能得报了，我爹会沉冤昭雪，李言默会死，他们李氏一族会被抄家灭门。可是四师兄怎么办？他会不会死？他若死了，舒雅公主又该怎么办？　　心里很难受。我握着笔静默半晌，雪白的纸笺上落下一滴浓黑的墨，一分分氲开来，模糊成一团。终究我什么回话都没写，就把绣鸟放回去了。　　正在我出神的时候，外门的小太监忽然跑进来，说是舒雅公主来了。　　我怔了一下，连忙吩咐他把人请进来，荀叔的纸条来不及烧毁了，被我揉成一团掖进袖里。自从那日在康宁宫见过四师兄以后，我就一直没往碧兮宫去，去给虞太后请安时也总是算好了时辰，左右躲着舒雅公主，因为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什么好。　　帘外雨声潺潺，有逦迤的脚步声渐渐行来，我连忙打起精神，迎出殿外。天色银灰，幕纱轻薄，浓翠的芭蕉在细雨中濯洗得一片新绿，舒雅公主一袭月白纱裙，撑着一只素色油纸伞缓缓走来。她的脸庞沉静如雪，莹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舞，沾染上点点晶透的水滴，一双月白色缎鞋已然是湿了，鞋面上暗绣着淡青色车兰花，颜色越发清晰而明显。　　“不准备让我进吗，怎么挡着门？”抬起半个伞，舒雅公主微扬起头，静静看着我。　　我瞄一眼两丈多宽的大殿门，不由得浮起一丝苦笑，接过她的伞拉她进来，一边问道：“怎么自己来了，碧芜呢，又被你甩下了？”　　她没说话，只是迈步跨进大殿，两手抱在身前，眼睛来回地看着却没有焦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我暗暗叹息一声，把伞挂在廊下，喊了长秀一声，让她带着舒雅公主去把鞋袜换了。　　煮好茶摆好点心，舒雅公主回来了，被雨水打湿的罩衫也换过了，依旧是淡色的银白。我发现了一个现象，自从那次一起逛夜市回来以后，她就特别喜欢白色，像魔怔了似的。本来就是个素净的人，不喜欢大红大绿的，但不管怎样，以前也会穿一些浅粉嫩黄的衣裙，如今倒好了，除了银白灰白就是月白玉白，要么就是纯白。都是那个穿白袍的“黄亦安”惹的祸。　　“公主……”　　“你……”　　两个人默坐半晌，同时开口，我眨了眨眼睛笑了，“公主先讲吧。”　　“我今天来是想问你，答应我的寿礼呢？什么时候给我？”纤白的玉手放在桌上，她食指摩挲着细瓷茶碟，深潭般的眸子里泛起点点涟漪。　　我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她，送她的寿礼就是要带她出宫，和她去落霞居尝一尝那里的米酒。抿了抿唇，我躲开她的目光，看着对面墙壁上那一副冰封万里的雪夜垂钓图，声音有些微哑，“公主，我见过你的驸马了……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他是你的驸马，也是一个值得你倾心去爱的人。”　　“柏颜？”舒雅公主声音略高，轻挑起一边眉梢，语气里还带着一丝疑问，“你为何这样说？先前，你不是这样的。”　　“公主，那是我的错，我已经知道，所以不能再错下去了，也不能眼看着你犯错。”我垂下眼帘，用平静的语气说道。　　“是谁说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做什么都尽管试一试’？是谁说的，‘不管什么，只要自己真心觉得珍贵重要，那就值得用尽一生去追求’？是谁说的，‘想画就画吧，只要开心就好’？是谁说的，‘求不得并不痛苦，反而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是这生命中的一抹亮色’？”舒雅公主定定看着我，微皱眉头，“如今你告诉我，那些都是错的？”　　“……”我顿在那里张口结舌，半天想不出什么在理的话来反驳，于是又忍不住把自己骂了一遍，所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概就是这样了。如果早知道舒雅公主她的驸马是四师兄，我说什么都不会诱拐那个纯情少女红杏出墙。这还未过门就给四师兄戴了绿帽子，如果叫四师兄知道了，一定会忍不住想揍我一顿。　　“既然你无话可说，那就履行你的诺言吧，带我出宫。”舒雅公主勾起嘴角，竟然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良久，我静静看着她，苦笑道：“公主，要我带你出宫很容易，只是出了这道宫门，我怕你的心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毕竟你是在这高墙深宫里长大的，以后和驸马成婚了，也依旧要住在深宅大院里，难得出一趟门。你确定你真的要出去吗？你知道把心丢了，身却锁在一只镶金嵌玉的笼子里，有多痛苦吗？听我一句吧，别出去了，好好留住你的心，爱上你该爱的人，陪在他的身边，这样你才能幸福。”　　暮地站起身，舒雅公主一甩袖，冷冷看着我，“这样我才能幸福？！你又怎么知道我的幸福是什么样？说过的话却做不到，还满口理由，柏颜，你也不过如此！”　　说完她又冷哼一声，转身就往殿外走去，看都不看我一眼。　　外面雨势颇大，隐隐有雷声滚滚，我眼睁睁看着她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连伞都没拿。长秀惊呼一声追了上去，忙不叠又忘了拿伞，又跑回来，一边嗔怪我一眼，急声道：“娘娘！您这好端端的，怎么把公主给气跑了？！”　　“叫她走！”我有些气不顺，端起早已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满是苦涩。果然这天家公主就是脾气大性子傲，动不动就给人脸色看，我好心好意劝她，她倒好，还当成我在推诿。真是郁闷。就像这鬼天气一样叫人郁闷。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长秀淋成一只落汤鸡，湿淋淋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公主——公主她跑得太快，已经往御湖边上去了——我喊侍卫去守着，他们倒好，说是皇上下的命令，叫他们寸步不离守着长乐宫，离开一步就是死罪！哎！娘娘——您拿把伞呀——”　　我跻上鞋子就冲了出去，心里一阵着急，这小祖宗，可别一想不开就投湖了，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一路飞掠着跑到御湖边上，到处雨缠柳柳绕风，满天雨幕接连成一片，在细波粼粼的湖面上落下万点涟漪，静静荡漾开来，只是哪里还有一个人影？我顿时心下一沉，该不会是已经跳下去了吧？　　正踌躇着要不要跳下去捞一捞，但却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跳下去的，这么大个御湖，要上哪里去捞？然而就在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长云长秀两人啪嗒啪嗒地赶来了，给我送伞。我一扭头，顿时就看到舒雅公主正站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柳树下面，脸上雨水纵横，不知有没有泪水。连忙转身朝长云她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不要过来，两个小丫头犹豫半晌，还是停下了脚步。　　“公主……”我脚步轻轻走过去，唤了她一声。　　见她没什么反应，我只好抿抿唇角，再走近几步，“公主，我们回去吧，你看这雨下得这么大，再淋下去只怕要伤风了。若让太后知道了，只怕……”　　“对不起。”舒雅公主截住话头，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略微有些发红，“刚才是我不好，不该对你动气。”　　我怔了一下，笑道：“没关系，又不是多大点事。”　　“我知道你说得都对，也知道你是为我好。”雨水打湿她的脸庞头发，又顺着她的脸侧下颌滴下来，似乎连她的声音都沉重了几分，“再过半月就是我的生辰，我给自己定了期限，过了生辰，我就是有驸马的人了，自然要把那些不该有的事情埋葬在心底，此生再不触及。可是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底却越来越不甘。我想出宫，自然是期待着或许能见到他，但也不只是为了见到他，或许不过是为了纪念一下，完成我的一个心愿罢了。”抬起眼睛，她看着我，眸子里微光闪动，“柏颜，带我出宫，可以吗？”　　我静静看着她，默默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