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转眼已是三月。叶倾城团缩在红木软塌上,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出神。 厚重的门帘掀开,进来一个穿着杏黄色比甲的小丫鬟。见倾城像只小猫一样缩在兔毛的围脖里,小丫鬟有些嗔怪的道:“天儿还冷呢,夫人您怎么还开着窗子吹冷风。侯爷若知道了……”见倾城的脸色不大好,苦杏连忙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倾城随手将半开的窗子掩上,问苦杏:“外面这是怎么了?闹闹嚷嚷的,倒像是有什么喜事。” “哦,也没什么大事。”苦杏随手收拾着衣服,看似随意的道:“皇上下旨了,赐封咱们大少爷世子之位。” 倾城正欲伸手去拿水,闻言一愣,上好的青瓷小盏,应声碎在了地上。倾城看着那四分五裂的瓷器,一阵的失神。 她当年与陈家大少爷陈玄谨算是青梅竹马,两人曾私下约定,等倾城及笄之后,他便找媒人上门提亲。可谁知世事难料,阴差阳错之下,倾城却嫁给了陈玄谨的父亲定北侯为继室。 半年之后,陈玄谨便娶了郑国公家的孙女为妻。眼见着他二人的感情日渐浓厚,倾城心中的怨怼便越深。当年若不是定北侯,她何至于此。 所以当陈玄谨要她偷侯爷的私章的时候,她毫不犹豫的便去做了。她知道陈玄谨有野心,想要继承他父亲的侯位。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过得好,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只是她没想到陈玄谨这般的有手腕,不过才月余的功夫,便将这世子之位谋到手中。有了皇上这道圣旨,待将来侯爷逝去,他便就是名正言顺的小侯爷了。 真是可喜可贺。只是也跟她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今夜的雪下得格外大,倾城缩在被子里,听着外面风吹雪的沙沙声,蓦然觉得一个人有些孤寂。 一个人在这小院里凄凄惨惨的过了快二十年,她忽然很想找个人倾诉。唤了几声苦杏,那丫头也不知去哪玩了,青梅倒是应声进了屋,只是她才八岁,这人生的苦楚,又能懂得了几分呢。 倾城挥手让青梅下去,那丫头出去了没多久,又带着一身的凉气返回来:“夫人,侯爷过来了。” 倾城闻言急忙起身梳妆:“他不是很久都不来了么。” “奴婢也不知的。”青梅七手八脚的帮倾城梳了头,倾城随意选了一件暗绿地织金纱通肩长袄,下身穿着十二幅的马面襕裙。 甫一收拾完毕,门帘便被掀开了。陈青彦身量高挑,一进门便带进了一地的雪花。他肩上披着狐狸毛的围脖,五官英挺。其实若是但从五官上来论,陈青彦要比他儿子更出色一些。或许是因为曾经上过战场的缘故,陈青彦的周身都带着一股子迫人的戾气。 倾城很讨厌这样的感觉,所以她每次面对他,都会感觉很不耐烦。 “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陈青彦看着倾城问道。 倾城皱了皱眉,没回话。陈青彦便坐在倾城身侧,挥手掸去肩上的水珠:“我无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 “这里是侯爷的地盘,侯爷自然想来便来。无需跟妾身多解释什么。”倾城并不看陈青彦的脸,低着头冷淡的道。 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清晰的听见他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陈青彦很轻的咳嗽了几声,而后再无话说。 二人就这般怪异的相处着,直到苦杏端着一桌宵夜进来。看见陈青彦,苦杏愣了一下,而后急忙俯身施礼。 陈青彦扫了一眼小桌上的酒水道:“已经入夜,怎么还给夫人端酒喝?” 苦杏连忙道:“这是大少爷刚才遣人送过来地,说是庆贺荣升世子的喜酒。” 陈青彦微微点头令苦杏将东西放下,而后挥手将屋里的下人都遣了出去。 “正巧我也饿了。”说罢,便径自去那小桌边坐下。倾城本不愿与他同席,但毕竟是大少爷送过来的,便也跟着坐到了侯爷的对面。 陈青彦吃了几口青菜,倾城本欲去拿酒壶,被他劈手夺了过去。眼见着那酒水一杯杯进了他的肚子,倾城有些气闷。 “那私章是你给他拿的罢?”陈青彦语气平静的问。 倾城没料到他会直接问这个,一瞬间有些心虚,但一想到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索性便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了。 “得了个世子之位,就没许个好处与你?” 倾城一时间没弄懂他的意思,有些愣怔。陈青彦叹了口气,眼底有一丝无奈:“去睡吧,明天是个晴天。” 倾城披衣躺在床上,隔着纱帘,模模糊糊的看着陈青彦的身影。有些孤寂,又有些萧索。 次日便传来侯爷宾天的消息。自此倾城对这个人的最后印象,便永远的停留在了他独酌的那一晚。 倾城一生无所出,按照本朝律例是要给侯爷殉葬的。但侯爷死前有遗言,放她出府,此别山高水长,愿来世各自安好,再不相见。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那晚喝的酒中却验出了毒、药。陈玄谨以她谋害父亲为名,将她囚禁在侯府的一处小院里,身边只留了一个八岁的青梅相伴。 至此倾城才幡然醒悟,陈玄谨竟然这样的算计她。那夜若不是侯爷拦着,恐怕这喝下毒酒的人就是她自己。她想起那夜陈青彦坐着喝酒的情形,那样有手段的一个人,恐怕一早就得知了陈玄谨要害她的事。可即便知道自己喝的是毒、酒,却始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而她呢?却还因为没合上陈玄谨送给她的酒而耿耿于怀。 如今想来,也只怪自己愚蠢,错把良人当了路人。 余下的三十年,再无一人去探望过她。她就那样一个人清冷孤寂的活着,最后因为长期不说话,而丧失了声音。 临死前的那一夜,她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她十五岁的时候。那一年土匪横行,她在与家人去寺庙祭拜的路上被一拨土匪掳走,堪堪破身的时候,正在附近驻扎的陈青彦领兵杀到了山上。 他穿着飞鱼袍,挎着绣春刀,如天兵天将莅临,将那些为祸四方的土匪杀的片甲不留。 倾城衣衫残破不能骑马,他便抱着她一路走下山。那一夜的月亮格外明亮,倾城窝在他厚实的怀抱里,听见他声音明快的道:“但愿美人如明月,一生光辉多皎洁。” 那时的定北侯,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经历了余生这三十年的坎坷波折,叶倾城才幡然悔悟,当年她嫁给定北侯的那段岁月,过得是多么安稳。 只可惜,她如今明白的太晚了。 愿君如山妾如水,日夜相伴不息流。 若人生能重来一次,她一定给自己一个不一样的选择。 ※※※ 夏日的天气炎热的骇人,倾城躺在架子床上,感觉浑身都黏腻腻的难受极了。迷迷糊糊中哼唧了几声,也不见青梅过来伺候,倾城有些气恼,猛然坐起来,挥手将矮桌上的茶盏扫到了地上。 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婆子闻声进了门,看着一地的碎瓷,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哎哟喂,小姐您这又是闹的哪出啊?前院都快乱了套了,您还有闲心在这耍性子,真是的。” “徐妈妈,今儿既然是你当值,为什么不在门外候着……”倾城话还没说完,却猛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定北侯府。她虽然还是叶倾城,但却也不是鹤发鸡皮垂垂老矣的样子了。 如今的她身体还没大长开,已然才只有十二三岁。更何况这房子的家具摆设都眼熟的很,加上面前站着的这个老婆子,这里八九不离十应该是叶家。 本已经都注定是魂归地府的人了,没想到一梦醒来却还正当年少。倾城恍若梦中,忍不住偷偷掐了自己一把。疼痛清晰的传来,倾城心中免不得一阵激动。既然老天爷给了她这次机会,那么她一定要好好的活一回。 前世她一生懦弱,任人宰割,被娘家这些人吃的死死的。一辈子唯一硬气的一回,却伤了那个对她最好的人。这一世她一定会擦亮眼睛,让那用心不良的、该遭报应的,也尝尝被人折磨的滋味。 安心下来的倾城倒也不慌不忙,随手拾起手绢擦了擦自己额角上的汗水:“徐妈妈,您倒是说说,这前院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让您将我这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姐一个人扔在屋子里而不管不顾的呢?” 这徐妈妈是朱府里的老人儿了,惯常爱偷奸耍滑的。往日伺候倾城不尽心,也都马马虎虎的算了。可是却不知今日为何,这小姐落了一回水,醒过来倒变得难应付了不少。 可是即便再难对付,她也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小姐罢了。徐妈妈倒还真没把倾城放在心上。咧开嘴巴嘻嘻笑了一声,徐妈妈有些怨怼的道:“还不是因为小姐您不小心落水的事,都把老太太惊动起来了。适才我过来的时候,薛姨娘正在花厅里挨骂呢。” 说什么是她自己不小心落水,明明是被有心人给推下去的。如果所料不错的话,薛姨娘这会儿一准的在老太太面前哭呢。明面上是往自己身上揽错,实则不定怎么讥讽排挤母亲呢。 一想到母亲正在被这些人欺负,倾城就有些坐不住。连忙让徐妈妈给自己更衣梳头。这徐妈妈倒也是个利索人,不消片刻便给倾城梳了个狄髻,额前绑了条青色的手帕。倾城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直皱眉,前世她自卑懦弱,惯常喜欢穿些深色暗色的衣服来保护自己。 可是如今再回看当初的自己,倾城深深觉得,这种装扮简直真是太碍眼了。明明长得也很不错,穿点鲜艳的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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