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注意到了粪车桶里的粪便有一点洒到了雪地上。 在雪白的地上,这一点粪便很是刺目。 他跪在了地上,叩首道:“为奴失礼了。”他低着头,这宫女披着大氅,宫灯在她手中吹的摇晃,他也未敢看细看,这看不清楚宫女的模样,但是从宫女的衣饰来看,这姑姑应该位分不低,不能得罪。 “奴才失礼了,还望姑姑饶命。” 这么多年,他即便是一个蚂蚁也都不敢踩死,他是一个下等奴才,每日里小心翼翼,踩着冰过活。 那宫女手扶着毛茸茸的大氅帽子,凉薄的吐出了一句:“饶命吗?你的命能值几个钱吗?” 他听着这话,低着头叩首。 “姑姑饶命,奴才的命确实不值钱的。” 他就像是冬天的蚂蚱。 本来在秋天就已经要死了,但是,他蹦跶了一下,便多活了几日。 这些日子,没有一天不是胆战心惊的。 午夜梦魇,还是当日的情景。每一次,都是吓的一声冷汗,醒了,便再也无法入眠了。 他的命,很是不值钱。 入宫前,他便晓得了。 “还不将地上的污秽之物清了。” 他称了一声:“奴才遵命。”他这便扶着雪地缓缓站了起来。 他缓缓走了两步,蹲下了身,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将沾了粪便的雪捧起。 她一笑,淡淡的说道:“这污秽之物落上了便是落上了,清的再干净,新的雪覆在上面,还是有味道的。” 他手捧着的雪融化,融化成的一滴水滴缓缓滴落在地。 他手掀开了粪桶的盖子,将一捧沾了污秽之物的雪仍在了桶子中。 玉录玳瞧了他沾了雪水的手,看了一眼低头的他,凝了眉,凉凉的说了句:“这寒冷的冬日里,不禁连粪车扶不住,这连自己的小便都是控制不住的。” 他听了这话,低了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 毛巾放在那里,小便还是失禁,明显的湿了一片。 他抬起了头,等他再看那提灯的姑姑。 玉录玳早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离他十几步远了。 他低下了头,看着手上的水渍,凑到鼻尖闻了闻,能够闻到什么吗? 臭吗? 多少年如一日,在天还未亮,便推着车子去倒粪便,他的鼻子已然早就不灵敏了。 他又看了下身。 羞吗? 多少年了,从他那日入宫,从他那日断了腿,他早已经不知羞耻了。 十二月初四 玉录玳陪着梦含早早等在了配房。 净军多哈将车推到了一边,走到了两人的面前,行了礼,取出了怀中的手绢,道:“这手绢已经洗好了。” 玉录玳一笑。 梦含称了一声,道:“谢公公了。” “宫女客气了。”多哈想不出回答的话,这声谢,着实客气了,他很多年,都未听到过了。 “我该怎么答谢公公。”梦含从荷包中取出了三枚钱,接着道:“这几枚钱,不多,请公公收下。” “不必了。” 梦含听了这话,看了手中的铜钱,有些不知所措。 玉录玳瞥了一眼多哈,言道:“早已经是不干净了,何必装作不在乎铜臭。” 多哈一愣。 她的声音很是熟悉。 玉录玳一笑,从梦含手中拿过了三枚铜钱,她晃着铜钱,清脆的声音很是动听,她接着说道:“这钱虽然臭些,但却是个好东西。” 玉录玳展开了手掌,伸出。 多哈伸出了手,打算接过。 玉录玳微微抬手,一枚枚铜钱擦过他指尖,落在了地上。 多哈又是一愣。 玉录玳握住了梦含的手,只是道了句:“走吧!” 多哈看着两个宫女走远。 他弯下了腰,将地上的三枚铜钱捡起,握在手中,有些沉甸甸的。 铜臭,粪土。 他只是凝视着看着托着铜钱的,起了厚厚一层茧子的手。 这双手和粪土再也脱离不了干系。 他是净军啊! 多哈抿着唇,笑着看着手中的钱。 玉录玳陪同梦含回到了宫女休息的房中,梦含打了一盆水,蹲在盆前,一句话也不说。 玉录玳站在一旁,抿着唇,也不言语。 梦含手中捧着手绢,将手绢放入了盛满水的水盆中。 水淹没了素色手绢。 红的鸳鸯,绿的水,一幅美好的画,被浸湿了。 梦含看着那一幅画,眼中泛了泪光。 鸳鸯戏水。 梦含手托起了手绢,手指一点一点摩着手绢上的字。 有美一人。 上面只绣了诗词的半句。 梦含细细的摩擦着,一阵一线,绣的很不容易,只是还未绣好,绣了半句,手绢便丢了。 梦含轻轻念着:“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泪珠滴在了手绢上,朦朦胧胧,鸳鸯也看不清了。 梦含哭出了声。 玉录玳靠近了梦含,梦含哭着,问道:“姐姐,下面一句词是什么?” 玉录玳瞧着她的侧脸,微微抿唇。 在宫中,识得字的宫女很少,即便识得,会写的也很少,梦含与琳琅一般,是目不识丁的。 玉录玳还记得那日,这丫头偷偷摸摸的拉着她,求她教给她识字。 “姐姐,姐姐。” 玉录玳瞧着她,手背擦了擦起的薄汗,道:“你这丫头,如此着急忙慌,一路拉姐姐我到僻静的园子,也不晓得是做什么的。” 梦含拉着玉录玳的手,笑着说道:“我的好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情,你可别说出去。” 玉录玳也不答应她,问:“什么事情,说来听听,答不答应,我考虑一下。” 梦含摇晃着玉录玳的手,请求道:“好姐姐,好姐姐,你若是答应我,我将口粮都给你吃。” 玉录玳瞧着她,微笑:“什么事情,都肯将小饭堂的饭让我吃了。” 梦含依靠着玉录玳,小声道:“姐姐,教我学一首诗词,好不好?” “你什么时候对诗词感兴趣了?” “姐姐,宫中不让识字,你可愿意教我,我只学一首,一首就好。” 玉录玳好奇道:“只学一首,看来梦含是心心念着一首诗词的。”梦含羞红了脸,低下了头,玉录玳抿着唇,道:“哪一首?” 梦含挠了挠头,言道:“有美一人,什么什么的。”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可是这首词?” 梦含点了点头。 玉录玳看着红着的脸,笑道:“从哪里听来的诗词?” 梦含低着头,没有言语。 玉录玳笑着:“好了,教给你就是了。” …… 玉录玳蹲在了梦含的身边。 梦含不识得字,也从未学过写字。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一句话,都是一笔一划仔仔细细练的。 玉录玳看着手绢上的字。 这手绢上的字,写的很是秀气。 想想,几个月前,梦含刚写时,都不如虫子爬的好看的。 玉录玳不是同一次教人。 梦含这个徒弟比琳琅徒弟用心不知多上多少。 这丫头,都是晚上不睡觉,默默的,蹲了墙角,在地上笔划的。 这些,都是值夜班的时候,玉录玳亲眼瞧着的。 练习了这么久的字,练习了数千万遍,梦含才好不容易,有了信心,在手绢上小心翼翼的绣了,这绣的一半的手绢,如今这样……。 梦含靠着玉录玳,悠悠说道:“姐姐,这块手绢,就算是洗干净了,熏香了,也是脏了,他也不会喜欢了。” 玉录玳拍了拍梦含的头,道:“哪里脏了,梦含绣的很好,姐姐看着,也是喜欢的。” 梦含抬起了头,脸上满是眼泪。 “他那样的人,我不能将脏了的手绢给他。” 玉录玳揉了揉梦含的头,并未再言语,她也是明白,就算是再绣一张,也不是原来的手绢了。 手绢就像人一样,一旦脏了,便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梦含手伸入了手盆中,手攥紧了手绢,咬着牙,流着眼泪,揉搓着手绢。 手绢攥在她的手心中,狠狠的揉搓着,不长不短的指甲刺在了手背上。 白白的小月牙印在透红的手上。 玉录玳有些心疼这丫头,即便知道安慰也是无用,还是说道:“梦含,别这样。”即便这样,这样虐自己,手绢也回不来了。 梦含并未听进去,玉录玳又唤了一声:“梦含。”玉录玳握住了梦含的胳膊。 梦含的手被自己的指甲抠破了。 冰冷的水混了她的血,冲淡了微微的血色。 “姐姐,帮我找火盆过来,好不好。” 玉录玳看着她,并未有任何动作。 “姐姐,好姐姐。” 玉录玳起了身,点了点头,道:“我这便去。” 梦含哭的眼睛红了,玉录玳抱着火盆进了屋子。 火盆放在了梦含的身边,梦含哭着,道:“姐姐,让我自己呆上一会儿。” 玉录玳应了一声,便退出了房间,关门,朝着缝隙看了一眼,梦含将手绢拿出了水盆,放在火盆上面烤着,一滴一滴水滴落在火盆上,冒着蒙蒙的烟气。 文鸳端着馒头走到了玉录玳面前。 “你们两个去哪里了,连晚饭也不吃了。” 玉录玳只是道:“我并不饿,便不吃了。” 文鸳疑惑,道:“那梦含呢?” “她也不想吃了。” “玉录玳,这几日,梦含到底是怎么了?”文鸳追问。 玉录玳摇了摇头,道:“馒头拿出去吧!她是不会吃了。” 文鸳瞧着盘中的馒头,看了紧闭的房间门,没有再言语。 房间中 眼睛红肿,眼泪也哭不出了。 梦含双手覆在火盆上,烤着火,温暖着颤抖着的手。 火是炙热的,她的心却是凉透了。 手指颤抖了两下,手绢缓缓滑落。 梦含一时失神,悲伤难以,手也不觉竟然将手指尖伸到了火苗上方。 火灼伤了她的指甲。 她凝了眉,很痛,很痛。 即便是决定要烧了,心里还是舍不得的。 手指尖在火上烤着,又靠进了一分,痛着,眼泪落不下,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吼的。 还未走远的文鸳将盘子落在了地上。 玉录玳也停下了脚步,瞧着文鸳跑到了屋子内,玉录玳弯下了腰,捡起了地上的馒头,不能浪费了这一个馒头。 玉录玳握着手中的馒头,进入了屋子。 文鸳握着梦含的被火灼伤的手,训道:“你这是做什么?” 还未干的手绢烧了一角,火熄灭了,手绢上的鸳鸯烧掉了一只,幸存下来的鸳鸯身边只有一条细细的黑色,那是它伴侣的灰烬,它很是孤单。 梦含咬着唇,道:“姐姐,这手绢落在了配房,已经脏掉了。” “哪里脏了,在水里洗洗,不就好了吗?你至于将辛辛苦苦绣的手绢烧了吗?”文鸳想不透。 “姐姐,你不懂,我想给他最好的。”梦含认真说道:“绣鸳鸯的时候,我觉得绣的不好看,绣了拆了,拆了绣了,一遍一遍,绣的灵动了,才好些。为了绣字,在地上一遍一遍拿小树枝联系了好多次,生怕写的错了,绣的不好看了。可是,这手绢丢了,被一个太监捡到了,即便是换回来了,这手绢,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文鸳只是轻叹,唤了一声:“梦含,你何必如此。” 梦含脸靠在了文鸳的胳膊上,道:“这手绢,还不知被那个太监拿去做什么了,我怎么能够将这样的手绢送给他。” 文鸳轻拍了拍梦含,玉录玳走到了两人面前,在房蹲下,取出了手绢,将小药瓶的药粉倒在了手绢上,握着了梦含灼伤了的手,细细包裹着。 梦含抬起了头,玉录玳拍了拍梦含的手,道了句:“若是我早知道,你会忍不住将自己的手烧伤了,还不如我将这手绢拿了,给你处理了。” “姐姐。”梦含瞧着她。 玉录玳握着手绢,冷冷的说道:“送不送,是你的事情,自哀自怜,也是你的事情。” 梦含有些懵了,文鸳也听懵了,急了道:“玉录玳,你怎么这么说。” 玉录玳一笑,道:“梦含,若是因为手绢脏了,他不收,便是他的事情了。” 梦含和文鸳都是不明白了。 “若是这样,那个你认为配上的人,不值得你喜欢,不值得你为他伤了手,伤了心。” 玉录玳说完站起。 “文鸳,你陪着她,馒头我放在这里,什么时候,她想吃了,再给她烤了吃了。” 玉录玳将馒头放在了桌上,拿着残缺的手绢,出了房间。 屋内 梦含看着被手绢包裹的手,道:“我这手,怕是这几天都不能够碰水了。” 文鸳道:“你好好休息,皇贵妃娘娘洗漱的事情,我会做的。等你的手好了,再绣一张。” 梦含看着面前的火盆,咬着唇,没有再言语。 初四的月,残缺不全。 玉录玳孤身一人提着灯,走在宫道上。 艳红的梅花开了一路。 风吹的很急,残缺的手绢,在她手中晃来晃去,提着的宫灯,也微微摆动着。 这个冬天,还有经历多少场风,才能够过去? 光绪十六年 戏台上一人,高方巾、白三、青绸褶子、青彩裤、厚底。 戏台上又一人,白发髻,白鬓发,头戴草帽圈、白四喜,身穿老斗衣,腰缠白腰裙,系大带,穿的是青彩裤,脚踩草鞋,披蓑衣。 “万里孤篷一片舟,” “萧萧芦荻满江秋。” “看君不是寻常客,” “何事忧愁白了头。” “蹊跷啊,蹊跷啊!” 慈禧太后拿了桌上的一块宫廷奶卷,尝了一小口,对身边的姬兰皇贵妃道:“今日的奶卷做的不错,你也尝尝。”姬兰皇贵妃恭敬的接过了慈禧太后递过来的奶卷,咬了小口,应和道:“入口细腻,红豆甜的恰到好处,确实不错。” 玉录玳瞧了一眼,慈禧太后听着戏词,胃口很好,一块宫廷奶卷都吃下了,慈禧太后偏头看了身边的李公公,问道:“丑生唱的着实不错,但看起来,他的年纪不错大的。” 李公公缓缓回道:“回禀太后,这丑生是罗寿山的徒弟。” 珍嫔坐在皇上身边,疑惑问道:“皇上,这罗寿山是谁啊?很有名气吗?” 皇上看了一眼身后站着的溥侗。 溥侗上前了一步,言道:“回禀皇上,十几日前,有四人以民藉学生的身份入选升平署当差,罗青山便是其中一位。” 皇上想了想,笑了,道:“朕记得了,那四人中还有个谭先生,你跟朕提过,你说是想着要拜他为师,跟他学唱京剧的。” 溥侗笑了笑。 “接着说。”慈禧太后问了一声。 李公公称了一声:“这个丑生,人称‘柳垂线’,在京城外,很是有名气。” 荣寿公主追问:“如何的有名气了?还能与他师傅相比吗?” 李公公只是道:“这便不知了。” “多蒙老丈将我渡过江来,无物可谢。我这里有宝剑一口,上有七星,价值连城,赠与老丈,以为渡江之费。” “慢来,慢来。老汉听说楚平王欲得将军,悬有万金之赏。我不图赏,岂图你的酬谢!况这山路险要,将军岂可无剑!老汉打鱼江中,要它何用!请你速速去吧。” 慈禧太后瞧着台上,道:“年纪不过双九,却能唱丑生,唱出了花甲丑生的骨,着实不错,好生打赏。” “是。”李公公应。 曲终 柳垂线下了戏台,来到了慈禧太后的面前,行了礼,道:“谢过太后赏赐。” “你的戏唱的不错,你师傅罗青山倒是收了一个好徒弟。” 柳垂线低头,缓缓言道:“徒弟有一成的成就,十分也都是师傅的成就。” 慈禧太后一笑,称赞道:“你这孩子着实不错。” 李公公听了这话,笑着说道:“慈禧太后既然喜欢,便让他多入宫中唱戏。” 慈禧太后脸上带着笑意,看来是极为满意的。 柳垂线跪了地,道:“柳垂线谢过慈禧太后。” 慈禧太后看了眼皇上,皇上与珍嫔笑谈,皇上说着:“珍儿,可是有些倦了?”珍嫔笑着回了句:“没有的,珍儿还可以陪着皇上,陪很久的。”皇上笑着:“那珍儿还想着怎么玩呢?” “皇上……”珍嫔唤了皇上一声,红着脸,眉目间含情,脸上带着笑意。 隆裕皇后瞧着皇上调侃,拿珍嫔打趣,凝了眉,醋意横生,却没有法子,只得避开了眼眸,不再看这夏日里耀眼又刺目一对鸳鸯。 “讷敏,你跟哀家走走。”慈禧太后唤了瑾嫔。 讷敏应了声,走到了慈禧太后的身边,与荣寿公主一同扶着慈禧太后。 “恭送太后。” 玉录玳瞧着缓缓远离的慈禧太后,还有太后身边的瑾嫔。 太后见不上珍嫔,却是很喜欢瑾嫔的。 这几个月,每次玉录玳跟着姬兰皇贵妃去储秀宫给太后请安,瑾嫔都是早先去了的。 玉录玳还记得有一日,瑾嫔给太后捶背,慈禧太后极为满意,笑着言说,说是“瑾嫔有孝心,是个好孩子,哀家很是喜欢的。” 玉录玳又瞧了皇上,皇上噙着笑揽着珍嫔的腰间,挑逗道:“珍儿,朕带你去逍遥。” 慈禧太后与皇上都离开了。 “隆裕皇后,日头高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玉录玳扶着姬兰皇贵妃,隆裕皇后回了话:“姬兰皇贵妃慢走,喜子便不陪皇贵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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