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颤动,爇烛缓尽,李綮翻阅书籍的声音戛然而止。 府院内的月光如水,因为照在池水上而波光粼粼。 摄政王摩挲那书卷,垂眸不去看他,只问,“徐寅,你是上昭人吗?” 徐寅一个战栗,僵在原地。 李綮叹了口气,“回去吧,我只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从没听过。” 徐寅踉跄地走了,步履虚浮。 他怎么忘了,李綮不仅是徐家之人,更是先帝长姐李优知的亲生子,当今女帝的表哥。 可是,李綮他千秋树的志向,仅止步于权倾朝野,而非君临天下吗? 那样,他徐寅是不是栖错了地方? 月色撩人,十五元宵之后,白玉盘反倒更圆,春寒料峭,园囿凄凄。 明日旭日冉冉起,又是农忙时。 翌日。 天呈鱼肚白,雾霭重重,娥从白纱屏中来,端了糕点吃食,鱼贯入了诗彻苑。 苑内,赵长婴替姝和梳髻,双成则为其严妆。 姝和朝长婴笑,“长婴,孤好不好看?” 长婴以手匀她眉,才笑答,“好看,” 并无几番修饰,夸夸其谈,又思一事,谓女帝,“长婴方才听闻,苏侍郎昨日等了陛下一炷香之时。” 女帝只哦一声,低眸媣衣,并说,“长婴诚不欺我,”柔荑牵他手,“敏州刺史近来以老告退,就遣你兄长赵长彦去,孤也算了了你桩愿,实你一诺。” 赵长婴伏地一礼,“长婴替兄谢过。” 姝和垫一垫足,正好搂上长婴的脖子,“你初来诗彻苑时,才十七,如今一晃眼,已二载有余,”偷一美人香,继而笑漫,“大好年华予孤,孤未做些什么,这算孤负你。” 长婴笑了,“是,长婴来诗彻时,正逢乔侍君为陛下操办豆蔻年华的生辰……” “别再说了!”姝和突然缩回手,声音带着颤抖。 “长婴失言了。”赵长婴告罪一礼。 姝和长舒一口气,“不怪你。”她明显有些失魂,双成搀着她,上朝去了。 赵长婴轻摇头,不置一词。 朝堂上。 众臣为净河水患一事争执不下,李綮聆听各臣之意,并无表达任何态度,女帝出神,根本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上昭以南面为尊,故而女帝之位坐北朝南,而摄政王就位于女帝之下,与大臣们平起平坐,所以李綮没有注意到姝和今日的不对劲。 净河去年夏汛,祸及百姓,因而农时一起,百官便各抒己见,想着如何防止殃及上昭黎民,以稳净河周边邻民之心。 今年的法子,依旧是平常的祭祀,疏通,修坝,而李綮则说,“寻民间治水能手。” 他早觉得,诸大臣中无一人能治水,又多是空口谈论,背背《治水经》罢了。 上昭曾有一人,治理净河水患三年无事,可他亦在两年前,死于毒杀。 而净河在一年前,又迎来大汛,冲毁堤坝,至上昭民众千人丧命,万人流离失所。 好在上昭国库充盈,才在去岁十二月时,将黎民安顿。可上昭再经不起第二次水祸了。 净河,是哺育了上昭四百年之久的母亲河,却到了先帝登基之时,成了心腹大患。 是何人失德?是上天给上昭的什么提示? 姝和下了朝才缓过神来,遣婢去请苏息来上书,借着这空换了件常服,到上书时,苏息已在等候了。 苏息见过礼后,在殿下一声不吭。 女帝支颐于案上,噙笑“苏卿对于治水能手可有推荐?” 苏息歉然,“并无所识之人善治水。” 李姝和点点头,表示谅解,“也不是分内之事,”继而起身,“苏息,陪孤去外头走一走吧。” 女帝从玉阶上下来,执起苏息的手,朝他一笑。 苏息回之一笑,任由她牵着。 —御花园— 柳发芽,垂绿枝,凭栏探水。燕衔枯筑巢,二月末回暖,融水报春。 早春无花,萧瑟缓退。 姝和一到御花园中,就不肯牵着苏息了,这边折一柳枝,挥舞着打落其他尚还稚嫩的柳叶,如个混世魔王一般,一会又丢掉柳枝,跑到溪边,卷起袖子,大喊一声,“苏息——!” 苏息已追着李姝和跑了许久,虽不像双成那样早已气喘吁吁,可呼吸也有些不平稳了,现下他只好深吸一口气,隔着姝和一米之距,作揖,唤一声,“陛下。” 姝和的笑容犹桃花恣绽,像是花甸的一株向阳花,她眉眼弯弯,“苏息,过来。” 苏息迟疑一会,向姝和走近半米,不料女帝蓦然从水里伸出手一甩,正好甩到苏息的衣袂和布履上,她银铃笑,“陪孤玩陪孤玩,若是你不肯,孤就治你抗旨,若是客气了,同罪。” 苏息长舒一口气,正同女帝一般蹲下,姝和那头又甩水过来,他锁眉,不甘示弱地捧水朝姝和泼去。 李姝和得了回应,更是不肯歇,玩到后头,苏息也放开了胆子,像是两个十岁的野孩子,在岸头激起了水花。 姝和十六岁,仍是很爱玩闹,苏息呢,虽已十七,可他自小被礼拘到大,三纲五常,伦理,还有治国之道都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偏又心中对它抵触,不肯融入骨子里。 戏水一上午,双成侍立在一边,怕姝和染寒,更怕扫姝和的兴。不说她已三月不闹腾,现在一解天性,单说她发起怒来,就令人背后发凉。 待女帝玩的累了,躺在草毯上,青丝湿漉漉的,衣裳也寻不到干的地方了。苏息也好不到哪里去,正值二月,风一吹就让人瑟瑟发抖,姝和打了个寒颤,苏息愣一下,伸手抱住她,朝双成说,“快些回去,准备热汤。” 双成忙忙点头,苏息扶着女帝,紧抱着她回到寝殿。至倚叙时,姝和已面色发红了。 苏息和双成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征兆,双成福一礼,搀着双成去沐浴。 苏侍郎阖眸,满是自责的模样。 继而太医也匆匆赶到,待姝和出来,裹上暖衾,太医替她诊脉,只见他摇了摇头,又开始絮叨,“陛下,正是早春,您应少触些冰凉之物,纵是夏季,也不能……” “好了好了,”姝和打断他说话,“你来来回回也就这么几句话,孤早都听腻了,开几贴药回去吧。”双成挥了挥手,语气几分不耐。 太医叹了口气,双成呈膳进来,是清淡的碧梗粥,放下后,苏息自请喂姝和,姝和点头示意可以,双成便领着太医下去开药了。 苏息勺一口,轻吹了吹,放到女帝唇边,看她乖乖吃下。 他再勺,才说,“都是臣的错。” 他并不知道她的身体这样弱的。 姝和眨眨眸,问,“苏息,你老实告诉孤,你刚刚……开心吗?” 苏息抬眸,女帝正定定看着他,双瞳剪水,似纳星河百川。他一愣,答道,“……开心。” 姝和眉眼弯弯,“那就够了,孤也很开心。” 人生得意须尽欢。 苏息打小时候起,父亲就以各代良臣注其思想,如何在荣华富贵中明哲保身,是他在不断思索的。李白并非良臣,比干不是,刘伯温也不是。 良臣,是为国栋梁,为君所任,为民敬仰,福泽深厚,子孙无穷匮也。 比干,只能是忠臣罢了。 苏息缄默许久,忽而谓姝和,“李太白浮生怀才不遇,非良臣。” 姝和轻笑,“比干错否?不遇良君。” 暴君之期有忠臣,明君之时出良臣。 苏侍郎不自觉笑了,碧梗粥逐渐被姝和吃下肚,双成去尚服取了套衣裳,他穿上后,便出宫去了。 —摄政王府— 昀光斜入,在地上映出雕花的样式,另一头是折窗,正是半掩的,依稀可见外头青翠欲滴的绿。 而李綮正与裨将罗元尧临窗对弈。 晋守在下头跪着,报了上午时姝和之事,李綮至始至终锁着眉,摩挲着手里那枚青玉棋子。 晋守头也不敢抬一下,低着头说完了此事,就闻摄政王沉声低吼一声,“胡闹——”他手中的那枚玉棋子不知何时已丢了出去,随着一声清脆,玉棋子应声而碎。 “哎——燕爷,你生气归生气,别糟蹋这好东西啊……”罗元尧坐不住了,从榻上起来,拾起那一分为二的棋子,搁在李綮案上,“你自己看,我和你说啊,以后你别正好差我一子,否则我定是要笑死你。” 李綮挥袖退晋守,才舒眉,“不必,你没有那个本事。”他用素绡将那颗青玉棋子包起,在棋局上落一子,并说,“今儿我也让你三回了。” 罗元尧极失形象地抱着棋盘,欲哭无泪,“燕懔!你再让我下几子!每回你都这样,你……” 李綮面色无波,“我什么?棋局如战场,你这样再过十年也当不上元帅。” 正好慕容昙从外头进来,送来了茶水,摄政王偏头吩咐,“阿昙,即日起,陛下所用之物,只能是药膳,直至她痊愈。” 慕容昙领意,含笑告退。 李綮瞥罗元尧一眼,问,“兵书看几卷了?我已是照搬来下的,还未以出奇制胜。” 罗元尧愣了愣,起身看一眼棋局,才逐渐想起所记住的兵书,抡起袖子,恶狠狠地说,“再来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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