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生把油条凑到唐方嘴边给她咬了一口,笑着点头:“德国人的原装货,用足五十年都没问题。”
一桌小孩子扔下筷子你追我赶地出了厨房,又有准备上班的一批年轻人进来吃早饭,笑着和唐方陈易生打招呼,厨房里顿时热闹起来,舀豆浆的舀豆浆,喝牛奶的去冰箱里翻找,吃泡饭的,蹭老太太南瓜小米粥的,等着大铁锅下头汤面的。一会儿工夫,大圆桌上就堆了七大碗八大盘,坐满了人,此起彼落的苏州话煞是好听。聊新闻热点的,本地八卦的,过年要换车的,谁谁谁又相亲了,陈易生错觉自己进了一家茶楼,新鲜稀奇得很,又觉得热闹好玩。
唐方在西式厨房这边麻利地做了扫墓用的三荤三素,素菜是香菇面筋、芦蒿炒干丝、苏州青烧老豆腐,荤菜是红烧鲳扁鱼、尖椒炒牛柳、三鲜炒鸡丁,直接装进保鲜盒里,转头见陈易生馋唾水嘚嘚,把剩下的笋丁青椒丁茭瓜丁炒了一小盘三丁,再炒出一盘酸辣土豆丝来配泡饭。忙完这些,那边圆桌上的年轻一辈已经撤了,小圆桌也搬到了一边,架起了八仙桌,搁上大圆盘,铺了一次性塑料台布,两个表嫂正在摆放新一轮的餐具。
很快,表姨父表舅表舅母们和方树人陪着十几位老人家都来了厨房,周道宁陪着唐思成走在最后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脸上难得地带着浅笑。
几十号人的一顿早饭从夜里准备到早上,吃了三轮,到了八点半才算全部结束。陈易生喝了一杯甜豆浆,吃了一碗三丁浇头配焖肉面,看着雪里蕻炒毛豆和酸辣土豆丝忍不住又来了碗锅巴泡饭。他从头吃到尾,方树人都忍不住让他少吃点别撑着。唐思成却笑眯眯地又夹了一块桂花糕给他:“怕什么,吃吃吃,等下要爬山呢。”
唐方把桂花糕截了过来:“爸爸,他伤还没好透,别吃那么多。真不知道究竟是我怀孕还是他怀孕了,这么能吃。”她见旁边的周道宁只喝了碗南瓜小米粥,吃了一根油条一个蟹壳黄,索性把面前剩下的三个锅贴推了过去:“你怎么吃这么少?”
陈易生赶紧伸筷子抢走一个:“我还能吃呢!”
唐方白了他一眼:“前面还少了一句话。”
“什么话?”
“扶朕起来”
十点多钟,三个人上了山,过了冬至扫墓高峰,公墓大门口空荡荡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半透的云雾缭绕在山腰。周道宁把金银帛纸元宝等物放在了火炉边上,提着藤篮子跟着唐方陈易生进了墓园。
周道宁从来没有扫过墓,按照姆妈的遗愿,他把她的骨灰撒在西湖里,那里大概有她美好的回忆,虽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每年清明冬至,唐方的外婆都会带着全家人回苏州扫墓,临行前总会留给他好几个保鲜盒,里面通常都是油水很足的大荤。唐方偷偷地跟他解释过,扫墓供过的菜她们一家都会吃的,让他别介意。他通常当天晚上在亭子间里悄悄吃完,把保鲜盒洗得干干净净,等她们一家回来。每次从苏州回来,唐方外婆都会给楼上楼下邻居带许多苏州的糕点,海棠糕桂花糕蟹壳黄梅花糕,他总能拿到分量最足的塑料袋。
可就是这样好的外婆,因为他在台风天里摔了一跤,没了。
墓园大道两侧竖着二十四孝的雕塑,下面的石碑上刻着解释文字,青青长长的石板路,陈易生举着伞,搂着唐方的肩头慢慢前行。周道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石板阶梯斜斜上山,行到半山腰,到了方家的墓群。
冬至刚刚扫过的双穴墓依然很干净,唐方细心地把墓碑上黏着的几片树叶拿开,把菜和酒一一供上,一碗米里插上香,点上蜡烛。陈易生从大包里取出油布和垫子。唐方跪在垫子上拜了三拜:“外公外婆,我带易生和道宁来拜拜你们,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他们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陈易生跟着跪拜,下着雨依然磕头磕得嘭嘭响:“谢谢外公外婆,我和糖糖结婚啦,还有了长安宝贝,过两天就办个热热闹闹的婚礼。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糖糖的,请你们保佑她顺顺利利地生下长安,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开开心心。”
周道宁默默跪拜了三次,直起腰,墓碑上的外婆慈祥地对他笑着,似乎在说不要紧,没关系,侬还是外婆欢喜格宁宁。
“宁宁,多切忒点,糖糖切多了会得胖格呀。多吃掉点,糖糖吃多了会胖的呀”
“宁宁,勿是每个亲眷噻会得对侬好格,私噶照顾好私噶最重要。不是每个亲戚都会对你好的,自己照顾好自己最重要。外婆最欢喜宁宁了,又乖又好,心又好,谢谢侬一直帮糖糖补课。”
“宁宁,看到阿拉糖糖伐?伊去寻侬了。”
“宁宁,格件鸭绒衫倷唐伯伯买得太大了,穿勿牢,侬试试看。”
周道宁又磕了三个头才站了起来。唐方低声说了声谢谢,敬了三杯酒,撒在地上一圈,准备收拾东西。
“吾来收着,侬慢慢交先下山去。”周道宁拦住她:“陈易生,山路滑,你扶着点唐方慢一点走。我很快下来。”
陈易生爽快地把垫子油布叠了起来:“那就辛苦你了。”
两排矮松渐渐挡住了他们下山的背影。周道宁回过身开始收拾供品,收拾妥当后他默默站在墓碑前,对着唐方外婆的墓深深鞠了一躬:“外婆,对不起。”
那个台风天,他去了唐欢住的酒店,唐欢说有个朋友的儿子高考前需要加急帮忙补课,一个月二十堂课出价五万。他一直都缺钱想挣钱,就去了。他没想到敲开门看到的是穿着真丝睡裙一副诱人姿态的唐欢,地址人名联系方法和五万块现金就放在茶几上,旁边还有给他留着的一杯红酒。
唐方的电话是那时候来的,他没接。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把茶几上的钱和那张卡片收了起来,推开贴在他身后的唐欢还有她手里的酒。他甚至不愿意告诉唐欢他有喜欢的人,他喜欢的女孩是唐方是她的外甥女,这简直是对唐方的亵渎和侮辱。
但他十八岁的少年**,在唐欢的手下竟然不可避免地有了反应。他最后是在唐欢的笑声下落荒而逃的,回到禹谷邨的时候钱和卡片都湿了,102和202都黑着灯。
后来他才知道外婆出了事。他一直没有脸去医院探望外婆,没有参加葬礼,也一直回避唐方。唐方说分手的时候他并不意外,他认为过一段时间他和她自然就会好的,唐方会在禹谷邨等着他,等他功成名就,等他去诉说一切,等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会加倍地待她好。
他由此学会了冷着脸拒绝一切靠近他的女人,甚至对于男女之事越发淡漠,似乎这种欢愉背负着血色的痕迹,哪怕是想一想,也让他觉得不舒服。
命运在哪一刻就注定了结局,周道宁想不出来,但他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对不起。
他还是会守护着唐方的。他的幸福,只和她有关,她能幸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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