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值房,刚要坐下,又有宦官前来传旨。 “徐编修,圣上口谕,宣您入乾清宫觐见。” “是。” 既然碰上,便不可不与人打招呼。 “还未请教公公名讳?” “杂家刘谨,徐编修有礼。” 刘谨!难不成真是那位“九千岁”? 徐穆心中微动,如今朱厚照成了自己侄儿,“八虎”什么的,对不住,如果这一世你们还是那么不知趣,就别怪我心狠了。 刚到乾清宫旁小花园,徐穆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童声:“穆穆”。 循声望去,刘谨忽然尖声:“太子殿下!究竟哪个不长眼的奴才!还不快把太子殿下抱下来!” 徐穆一看,失笑,果然是小太子,只是他究竟是怎么爬上树的? 树底下守着的宫女太监们立即应声,喊:“太子殿下,请您下来,奴婢们抱您。” “不要!” 小屁孩把头一瞥,嘴巴嘟起,十分可爱。 眼见宫女太监们无法,刘谨只得自己赔上笑脸,一甩手中拂尘,“太子殿下,您之前要的会自己动的娃娃,银作局已经做出来了,奴婢这就带您去瞧瞧?” 小太子闻言眼睛一亮,正当众人以为他会配合时,小太子突然哼了一声,“孤长大了,不喜欢娃娃了。” 众人绝倒。 眼见时候不早,徐穆便诱哄道:“待见过陛下,今日臣便要去城中挑房子,太子殿下可愿出门?” “真的?当然要。”旋即露出一张苦脸,“父皇肯定不同意。” 想起史书记载,正德帝好武,徐穆心中一动。 “太子殿下,臣听说李少卿乃是行伍出身,虽入朝为官,马上功夫却是不差,家中还有演武堂,臣正准备这几日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 “李少卿?” “正是。太常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讲李东阳大人。” “好好好,孤这就下来。” 底下的太监见太子松口,立马一人抱着另一人双腿,驮在肩上,将小太子慢慢抱下来。 徐穆:长见识了! 待太子落地,两人便手拉着手,往前走。 阳光如流金垂下,只听得两个同样童稚的声音一问一答。 “这位李少卿性情如何?” “听闻李大人很喜欢讲笑话。” “真的么?” “嗯。因为喜欢讲笑话,上官们觉得他还需历练,直到皇帝大兄慧眼,才把他捞出来。” “父皇英明。” 乾清宫。 徐穆在殿外等候传召,但站着等了半晌,也无人回应。 上班第一天,皇帝陛下就来下马威? 无奈,只得眼睛盯着脚尖,在脑子里回顾回顾明史。 坤宁宫正殿,张仪华放下手中针线,笑道:“又有什么事呀?” 小太子故作急切道:“母后,穆舅舅正在乾清宫外等着儿臣呢,说要带儿臣去李东阳家。” “哦?”张仪华眼神一动。 “母后,你就让我去嘛。不会有事的。” 张仪华心想:史书记载李东阳可就是你以后的老师,直到你登基以后,也不放人家退休,非要人家疾病缠身,走不动了,才准人家退休。可见你有多喜欢他。 “说来,本宫记得教本宫鞭子的就是李大人的三姐吧。” 身边女官锦绣应声,“娘娘记性真好,正是。” 小太子一听,居然连女眷都会使鞭!多么英武的一家人! 立时耍泼打滚连番用上。 张仪华笑得花枝乱颤,“好了好了,锦绣,带太子进屋换身衣裳,瞧这一身弄的!” 锦绣应会,带太子离开。 张仪华美目一转,“走,去乾清宫。让内官监的人跟着。” “是。” 乾清宫殿前,刘瑾领着一帮宦官宫女守在院内。 徐穆恭敬垂首候着。 眼见一大红裙角出现,刘瑾带头跪下。 旋即有力士抬来软椅。 张仪华略抬抬手,“起身吧。” 又朝徐穆招招手,“过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姐姐?” “这……回娘娘,臣不知。” “不知?” 张仪华发怒,走上前去揪着徐穆的耳朵,“写信托同乡父亲请县丞帮忙查族姐死因,绕了这么大圈子,也不肯找我帮忙。啊!做官了,翅膀就硬了,是哒!” 徐穆被揪的耳朵通红,也不敢和张仪华动手。 只得低声求饶道:“姐,有人在呢,给小弟点面子。这么点小事,哪用得上姐姐过问呀!诶呦喂!” 四下宫女直低头暗笑。 “你还嘴硬!要不是我派去大同的人回报,我还蒙在鼓里呢!小事!那个畜生都造反了!还小事!万一判个诛三族,到时候你才想起来求我,啊!” 徐穆心头一紧,什么!造反! “姐,你说清楚,什么造反!” 提起这事,张仪华就没劲。 造反!造反!史书只记载正德朝安化王、宁王造反,没想到弘治朝也有藩王造反! 真是糟心! 重回软椅上坐了,张仪华使宫女取出一只匣子。将匣内的一封书信,递给徐穆。 “看看吧,原本也是写给你的。” 徐穆接过,一目十行,不一会儿便看完了。 书信是应州县令写给自己的,说自己来信后,有人写了状子投到县衙,状告冯家三郎谋反,因其妻误入其密谋密室,而杀妻杀子,徐族长听闻后,领着阖府男丁,在县令和仵作的陪伴下,开棺验尸,仵作发现徐氏脖颈处果然有勒痕,后有徐府小厮举告之前的那位“外室”,乃是徐府粗使丫鬟,几天前有人在其家附近的湖中发现了她的尸身。如此,县令以冯三郎所言不实为由,将其押往县衙问询。 张仪华见徐穆接过书信后,久久不言。温言抚慰道:“你莫急,说白了害死她们母子的,要么是冯良才本人,要么就是那二公子,或是二公子指使手下的人,既然目标确定了,查出真凶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徐穆闻言笑道:“倒不是急,只是在想二公子是谁罢了。” “哦?你猜出来了?” “朝廷对藩王行踪管理严格,如果势力已经跨省,锦衣卫绝不会错过。既是在应州县发现,那么最有可能的便是封国在山西的晋王和代王。晋王嫡子嫡孙皆亡,只有排行第二的庶孙可继承王位。上任代王四年前去世,如今是庶二子在代理府事,且代王封地便在大同,但冯良才一介布衣,就算是当地大族,也不过一县大族而已,亲身前来实在不合情理。如此,晋王的那位庶孙……” 言未尽而意已明。 见张仪华面带愁色,徐穆笑道:“我猜陛下未必不知晋王要反,姐姐实在不必多虑。” “果真?” “姐姐请细想,既然能让冯良才狠心杀妻,那么只区区见了一两次面,定是不成的。只有联系时间长,冯良才觉得大有希望,才甘愿铲除一切后患。” 言毕,徐穆眼中杀机一闪而逝。 刘瑾素来是个机灵的,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被掌印太监刘顺看重,收为养子。 皇后取出密信的功夫,便领着众宦官、宫女退下,转身之前果然看到了皇后娘娘一个满意的神情。 另一厢,一锦衣卫跪于殿下。 “便是如此说?” “回陛下,正是。” “很好。” “大伴。” 苗永走上前来,俯身。 “之前朕几次发病,皇后也是食不下咽。总说朕这样糟蹋自己,是想早日撇下他们母子么。朕近来思来想去,不得不防。” 苗永一惊,“陛下,皇后娘娘想是无心之言。陛下春秋正盛……” “朕的身体朕自己不清楚么,虽眼下似是杞人忧天,但若天不假年,朕何忍让照儿做汉献帝。” “陛下!”苗永哽咽出声。 “传旨 :虽太子尚幼,但为君者肩负苍生重担,一日不可懈怠。令太子自明日起每日入文华殿学习,翰林学士启蒙,教习字,从诗经开始讲起,每天两个时辰。让詹事府的人跟着侍奉。” “这…陛下,老奴斗胆:太子殿下才三岁,正是活泼爱动的年纪,王学士德高望重,若日日如此,只怕于太子殿下贵体不佳。” 见孝宗眉头微皱,苗永便知话是听进去了,接着说道:“不如讲上七日歇息一日。” 提起朱笔的手微顿。 “也罢。就按老伴说的,让内阁拟旨吧。” 李东阳府第。 李东阳的第四任妻子朱氏一边看着七岁的儿子写字,一边做着针线。 虽是武将之女,但基本的打个络子、做个荷包还是会的。 说到第四任,便不得不提前面三位夫人。原配刘氏生长女时难产而死,第二任夫人岳氏,生完长子李兆先后四个月病死,第三任夫人潘氏更是在婚后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而亡,李父愁白了头发,最后病急乱投医,找了一个算命的,算命的说李东阳命硬,寻常的文官家、平民家的女儿根本震不住,需武将之女方能有一线生机。 李家乃行伍出身,虽李东阳当了文官,但军籍难改,李父千方百计地挑文官之女,平民之女便是出于此因。眼见儿子三任夫人俱亡,克妻之名已经传出,也顾不得太多,亲自备厚礼替儿子向一位副千户之女求亲,虽高过李东阳当时的品级半级,但大明重文轻武,且李东阳乃是京官,出身翰林,所以仍可平级相交。 果然,朱氏嫁进门后,接连生了二女李菱,三女李婷,次子李兆同。虽二女李菱自小体弱,三岁而夭,让夫妻二人颇为伤感,好在三女,次子自小身体尚可,聊以慰藉。 因诸子女身体皆算不上强健,医官三令五申要好好保养,故而家中的演武堂实际只有李东阳一人使用而已。 侍女婉婷忽然来报:“夫人,门房来报,翰林院编修徐穆大人求见。” 朱氏一愣,随即吩咐:“快请进来,让大少爷去正堂待客。” “是”。 徐穆和小太子进入李宅,见院中处处,曲尽通幽,草木繁茂,虽十分朴素,却自有意趣。 正堂,一仿若弱冠的年轻人迎出来,眉目清秀,却面有病色,身着一身青色儒衫,面含三分笑意,迎上来。 “编修来访寒舍,寒舍也是蓬荜生辉呀。只是家父……” 徐穆还礼,“少卿大人自然在宫中当值,穆此番前来,乃是听闻大人家宅有一座演武堂,特带侄儿前来观瞻。若有不便之处,还望见谅。” 李兆先自然不好回绝,便给二人领路。 演武堂中,一应兵器俱全,却大都颇为老旧,桌案上还有一些似是孩童用的小弓箭,刀,剑,等。只一长戟光洁明亮,顶上尖头似是冒着寒光。 小太子喜出望外,拿着一应小“武器”四处比划,。 见徐穆盯着那长戟,李兆先便介绍:“演武堂中大半武器都是祖父戍守时留下的,家父少时也难免涉猎,后因当值时总感体力不支,特向朱祖父请教,每日也会练上半个时辰。” 见朱厚照对着一应袖珍武器爱不释手,便笑道:“若小公子喜欢,尽可拿去。我记得朱祖父曾送我一个铳炮玩具,小公子可愿随我去房间看看?” “铳炮?!” “正是。与实物一模一样。” “太好了。孤要……” 见李兆先忽然色变,徐穆给了朱厚照一个“怒其不争”的眼神。 “大公子莫慌,此事皇后娘娘知情,但还望大公子约束下人,不得乱嚼舌根。” 李兆先肃然,许是被吓了一跳,有些苍白的脸上硬是出了一点血色。 “兆先明白。” 看着眼前瘦弱的温润男子,徐穆忽然忆起前生那英年早逝的兄弟,又想到似乎李东阳身后过继了四弟家的儿子为继子,那么李兆先想来也是英年早逝了,不由出言:“我虽为官,却不过志学,大公子长穆几岁,不必在意官位,只叫小弟名字便是。” 李兆先忙道不敢。 “兆先兄不必客气,吾辈中人,何必在意虚礼。” 李兆先无奈,只得口称“徐贤弟”。 待入李兆先屋舍,主屋内,墨香扑鼻,书籍堆满书架,窗外一株红梅探出窗外,增添一抹亮色。但…… 徐穆皱眉,房内气息浑浊,隐隐还有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再加上烧得正旺的火炉,窗户紧闭,时间长了,没病也得憋出病来。 再略略一撇书案,雪白的纸张上似是今科殿试之题,旁边积累的稿子有数十张之多。 朱厚照对着各类武器模型玩得正是兴头上,徐穆与李兆先便对坐饮茶。 徐穆先出言:“观兆先兄面带病色,可是身有微恙?” 李兆先叹了一口气,“不瞒徐贤弟,这副身子不争气,会试场上晕了过去,调养至今。” “大夫怎么说?” “言天气尚寒,以致受了凉罢了。” 徐穆心中已有成算,装出一副为难之色,李兆先知其必有话说,便笑问:“徐贤弟有什么话不如直说。” 徐穆也不推辞,“原本这事本不该穆来多嘴,但穆略通医家保养之道,有几言送与兆先兄,希望不要见怪。” 李兆先便道:“请贤弟指点。” “其一:兆先兄虽因受寒生病,但门窗却不可时时关上,每日需通风半个时辰。屋内气息浑浊,长此以往,只怕健者也会生疾。” “其二:观兆先兄行走之间似有些费力,穆建议兄长,每日散步半个时辰,沐日光半个时辰,巳时日光温暖而不灼人,乃是最佳。” “其三:早睡早起,不可贪吃医药,如燕窝等补品更不宜多食,七日两次即可。穆久在乡野,知民间有句俗语‘是药三分毒’,平日用饭不可偏食,多食蔬果,必对兆先兄的身体有好处。” 李兆先观徐穆神色,见其坦坦荡荡,眼底隐有忧色,便知其为人。 “贤弟所言,为兄铭记在心。” 虽费这许多口舌,还有些话徐穆却闭口不说。 比如,李兆先会试前大病,病中仍在笔耕不辍,只怕多半心性要强。然刚过易折,长此下去,对其寿数不佳。 李兆先母亲早亡,朱氏进门时,他只怕已经记事,从他称朱氏为“夫人”,便知二人不亲。朱氏又有亲子,只怕至多不会在吃穿用度上落下话柄罢了,然日后婚娶却多要靠她张罗,不可与她过于生疏。其母岳氏乃原配之后的继妻,按道理家室上会低上一些,当家主母却是五品官之女,又育有二女一子,其在家中,只怕地位尴尬,但却不必为此烦忧。 李东阳为官,三位妻子皆亡,三子三女最后只有一女寿数尚可,其余皆英年早逝,只怕其中未必没有什么缘故,李兆先平日需小心。 而这种种,却无法多提。 但一方有意关照,一方感念用心,没过多久,两人便觉投机。李兆先于经书子集上见识平平,却似颇通财经,对徐穆殿试所提出的国家银行、百货商店、送信驿站等都提出不少意见,徐穆毕竟不是真正的明朝人,原身年岁又轻,很多事说起来简单,其实牵涉各方,很难做出决定,但二人互补缺漏,谈得兴起,索性开始提笔仔细研究一整套方案。 如此到了饭点,两人在书房中久久不出,朱厚照中间也跑过来凑热闹,虽听得懵懵懂懂,却心有预感,这些话非常重要。 尤其是徐穆对如何才能让钱生钱,却避免过多影响物价的见解,说得浅显易懂,十分生动,朱厚照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咳……对赚钱产生极大的兴趣。o((≧▽≦o) 如此快到掌灯时分,徐穆送朱厚照回宫,当然车架上少不了半车玩具。 行到宫门前,徐穆笑着道:“天色已晚,照儿,我就回去了。” “舅舅早日买个宅子吧,日后我也好有地方请舅舅教我学业之事。父皇让我上文华殿学习,听说都是些‘之乎者也’的东西,照儿怕自己学不好。” 徐穆轻轻抚抚朱厚照头顶稀疏的毛发,“不会的,我们照儿天资聪颖。照儿又不需做官,有些东西明白道理就好。听说每七日便可休息一日,那时照儿可以将疑难之处告诉舅舅,舅舅一定全力以赴为你解决。” “太好了!” 月光垂入微开的车帘,映出两张一般纯真可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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