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甲午,殿前授官。 “天子敕:授第一甲进士毛澄为翰林院修撰。” “授第一甲进士徐穆为翰林院编修。” “授第一甲进士罗钦顺为翰林院编修。” “择吉日,谕状元毛澄、榜眼徐穆、探花罗钦顺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臣等谢主隆恩。” 翰林院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以品级论,在朝堂不值一提,但却无人敢小觑。 当朝三位阁老,徐阁老乃是景泰五年榜眼,授翰林院编修。 丘阁老同是景泰五年进士,选庶吉士,七年授翰林院编修。 刘阁老,天顺四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翰林院编修。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谁也不能知晓,什么时候,翰林院官员便一飞冲天了。 应州县县丞家中。 应州县丞一身青衣圆领袍,正伏案书写。 管家突然来报:“老爷,城南的宋老爷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哦?请他到书房相见。” 待二人见面,宋江便道:“今日前来,却是有事相求。” “宋兄与我客气什么!但说无妨。” “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儿半月前寄来家信。言同行的徐家幼子中今科贡士四十六名。希望小儿牵线,查明徐家外嫁女惨死之事。” “可是外嫁冯府的徐氏?” “正是。” “唉,不是小弟不帮忙。徐氏死后,徐家族长也曾带族中后生去冯家讨要说法,却被赶了出去。一气之下,来到县衙敲了鸣冤鼓。后经大令调解,冯府族长罚跪冯良才祠堂三天,将那外室赶出门去,又亲自上门赔罪,还同意下葬前将徐氏的棺材送回徐府,如此此事就算揭过。” “既是如此,我便不打扰贤弟了。” “老爷!老爷!” “慌什么!没看见老爷我正待客么?” “锦衣卫!” “什么?锦衣卫入府了?” “不……不是。” “到底怎么回事!快说!” “是锦衣卫护送着好多东西前来,又有宫中天使驾到,往城东去了。” “可知往何处去?” “今科徐榜眼家。” “徐榜眼?金榜已经到了?” “正是。徐家嫡七子徐穆高中今科榜眼,大令接到邸报,圣上亲言,让皇后娘娘做了徐榜眼的义姐。想是宫中的贺礼来到,大令让您立刻赶奔徐府。” 徐府,正堂。 徐家族长觉得今天自己快被族里的这些小兔崽子弄得去了半条命。 先是自家二弟带着五小子来负荆请罪,说前些天自己小子瞒着众人,偷偷给穆小子写了一封信,告诉了他娴姐儿不明不白地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块儿去了。 正在行家法时,族里的毛孩子一骨碌的冲进来要赏钱。接着阖府男丁居然都登门了,说是穆小子中了榜眼! 胡说八道!有这么求情的么,二弟,三弟,你们虽没读过多少书,也不能瞎说,诳我呢!穆小子中贡士第四十六名,殿试能有二甲便是我徐家祖坟冒烟! 正在争着,忽然下人慌慌张张的来报:门口一个锦衣卫求见。 苍天,锦衣卫求见?! 他就站在门口?没冲进来? 是啊,正等着呢。 无奈,只得提着心,吊着胆,先让小的都找地方躲躲。 自己领着二弟,三弟去门口迎着。 不料来的锦衣卫面容居然有些“亲切”?? 先是抱拳施礼,接着又问:“可是今科徐榜眼家宅?” “这……” 眼见族长语塞,徐府二房徐槐连忙应声,“正是。敢问大人有何要事,草民们必定……” “各位老翁折煞我了,天使即将来临,特来让老翁们预备着接圣旨和皇后娘娘的懿旨。” 圣旨和皇后娘娘的懿旨?! 一头雾水。 但情况紧急!“来啊,快!在正堂摆上香案,插上香烛。把女眷们全都找来,换身干净衣服!告诉我家那口,赶紧备上上好的热茶!让那些小的全都出来!” “是!” “是!” “是!” 众人胡乱应了,四下忙碌。 随后又有宦官来访,“天使还有半个时辰来到,可准备好了?” “公公请喝杯热茶,一定不会误事!” “天使知道老翁们还没准备好,正和千户大人在路上叙话。老翁可得快些才是。” “是是是。” 徐族长擦擦脸颊粗汗,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 终于,离天使大队人马来临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今科榜眼徐穆,少年英才,朕心甚喜。特赐金十两,银三十两,宝钞五千贯,绸缎十匹,绢帛五匹。钦此!” “奉皇后娘娘懿旨:本宫今岁喜得义弟徐穆,特贺义弟金榜题名之喜。赐绸缎二十匹,药材一车,水獭、狐、貂皮各十件,珍珠十斛,翡翠头面三件……” “草民等谢主隆恩。” 待旨意宣读完毕,徐家众人起身。 徐族长依然觉得不敢置信。自袖中掏出一个荷包奉给天使,急问道:“乡野之人,不通文墨。敢问天使:徐穆真的中了榜眼?还与皇后娘娘认了亲?” 宣旨的中官笑容满面,“可不是么!不过皇后娘娘的意思,赐下的东西还望女眷们费费心,给徐榜眼多做几件衣裳。徐榜眼如今在朝为官,却不知身上银两可够使,这京中不比大同,东西都贵的很呀。圣上担心徐榜眼没钱买房子,才赐下银两,然而在京中赐旨,只怕惹人妒忌,才来大同宣旨。当然,剩下的老翁皆可自行在族内分配,想必徐榜眼也不会计较。” 虽是如此说,中官心中却在嘀咕:明明可以直接赐给本人,却大老远让到大同传旨。说是赏赐,分明是敲打!听闻徐穆身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书童照顾,又父母双亡,皇后娘娘这一趟分明是给徐穆撑腰来的╮(╯▽╰)╭。 “天使放心,草民们一定照办。天使与诸位大人一路辛苦,还请赏脸,请进正堂喝杯热茶。” 为首的锦衣卫千户婉言谢绝,“我等有皇命在身,需尽快回京交旨。” 中官愣了愣,暗骂:这些个武人,忒误事!这么说话,不是存心吓唬人家么。 又堆起笑容:“老翁好意,我们心领了。若是老翁慈悲,能多备些干粮,那就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如此草民立即吩咐人准备,还请诸位大人上座,绝不会误了诸位回京的时辰!” 眼瞧着门口驻守的锦衣卫都进了徐府,应州县县令连连催促: “县丞怎么还不来?还不快去催催!” “是。” “大令,下官到了。” “如此我们这就进徐府恭贺。” “大令稍待,有要事详禀。” 县丞在应州县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果真?” “正是。” “信中说徐榜眼与徐氏姐弟情深,既然身在京城,殿试如此紧要关头,都要想办法向官府之人问询,想必徐氏之死定有蹊跷。不如待会儿和天使提一提,未必没有好处。” 应州县令当年也是上了金榜的进士,若能有机会回京任职,怎么甘心在一小县熬上大半辈子!且大同乃边疆重镇,稍有不慎,只怕连命都没了! 如今这徐穆登科榜眼,又有皇后娘娘这一层情分在,不是正经的皇亲,家中父母双亡,年纪又小,纯臣的路子妥妥的,只怕比皇后的亲兄弟们还要得意几分!能搭上他这艘船,却无外戚之祸,怎么也没什么坏处。正好自己手里有一份口供,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转过心思,“既是如此,你我现在就将掌握的情况修书一封,若天使不愿,我等就自行送入徐榜眼手中。” “大令高见。” 徐氏族长看着从容不迫,颇有一族之长威严,然而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大悲大喜之下,能端出一副威严而不失亲切的模样,在一众锦衣卫注目下和宦官和千户叙话,已是极为难得了。 正待松口气,下人又报:大令、县丞一同来访,现在门外等候。 许是连番冲击之下,有了免疫,徐族长已经可以平淡的吩咐:“将两位大人请进来。” 当下有两人进得屋中,领先半步的官员约莫四旬,中等身材,微胖,头戴乌纱帽,腰束素银带,一身鸂鶒青袍。后一位同是头戴乌纱帽,腰束乌角带,一身黄鹂绿袍,稍年轻许,偏瘦。 两人先同宦官问安,再同锦衣卫千户见礼。 徐族长也欲向二位官员行礼,不料被半路拦住。 应州县令满脸含笑:“本官此来,一贺徐榜眼登科之喜。二来,却是有事与天使、千户大人和族长商议。” “哦?杂家也有份?”宦官稳坐堂中,抬手合了合手中的茶盖。 “此事却与徐榜眼有关。半月前,徐榜眼得知族姐惨死,托付同行的今科二甲第九十六名宋进士写信,求其父牵线,查明族姐惨死真相。这一点,想是族长有话要说。” “唉,不瞒各位大人,老朽对三侄女之死也颇为疑虑,曾亲上县衙请大令做主。然冯家族长也算尽心,为使三侄女与未出世的外孙尽快入土为安,便没有多加追究。草民这个三侄女与徐穆自小亲厚,为了他春闱考虑,族里便想先瞒着他,不料一个小辈偷偷的给他送了信,到底没瞒得住。” “对于此事,下官还有要事上奏,徐族长,可有僻静的屋舍,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县丞颇为疑虑,难不成县衙之内还有何事,竟连我也瞒了过去? 老狐狸,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不必麻烦。来人!” “在!” “守住正堂各个关口,除了天使,本官和县令,任何人等不准接近,违者斩!” “是!” 待众人散去,应州县令拿出一份口供。 “天使,千户大人,大约十天前,一盗贼被捕入狱。为求恩赦,说出了一段隐情。” “大人,小的几天前大约三更左右进入城西冯府偷窃,自后门翻墙而入,不料正好看到一个黑衣人随后也从后门进来,小人还以为是同行,想着不如合作,却见那黑衣人进了一间暗室,小的追上去,随后听得“王爷”、“大业”、“二公子”“徐穆”“嫡妻”这样的字眼。” “那窃贼便如此说,下官不敢怠慢,命他写下口供,签字画押,才敢来报。” “大业!那些个丧良心的,不念圣上隆恩,竟还想着造反!”宦官面上发怒,心中着实唬了一跳。幸好咱家没跟那些个藩王有牵扯,否则事情泄露,十个脑袋也不够搬家! “崔县令,此事还有何人知晓?”锦衣卫千户眼冒金光,活像打了鸡血。 造反?不怕!就怕你不造反!京师重地,哪有多少立功的机会! 不立功,如何升官,如何得赏? 锦衣卫也要养娃娃! “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掉以轻心。除了下官和记录的书吏,再无旁人。” “崔县令行事谨慎,在下佩服。” “不敢不敢。” “公公,你看这样如何?请崔县令修书两封,一封给徐榜眼,说明徐氏之死的具体情况。由公公交给皇后娘娘。另一封,就拜托崔县令将刚才之事一一写清,并上那窃贼的供状,在下直接送交指挥使,料想不日便达天听。不过,既然有窃贼供状在手,让窃贼家人首告,应该不难吧?” 宦官表示:谁说这些个武人鲁莽,不懂事的,该聪明的时候,比杂家心眼都多! 交给皇后娘娘,再有冯府参与谋反的事,圣上必下旨严查。由杂家交给皇后娘娘,又卖杂家一个人情,他日徐榜眼得知,日后若与锦衣卫打上交道,少不得给三分薄面。便是升不上官,圣上,牟指挥少不得给些赏赐。真真是好处占尽! “大人的意思是……” “既有供状,那么家人首告也是常事。如此先把冯府那人捉来问询,到了县衙,还不是县令大人说了算。” 千户端起茶具,心情颇佳地喝了口茶。 又接着道:“既是涉嫌参与谋反,那么多问几天,没归家,也是常事。遣人看住冯家,有何动静……三日之内,必有锦衣卫来接手,只管上报就是。” “若是那些乱臣贼子们狗急跳墙……” “那也得看他们救走的是不是姓冯的。” 千户把茶具一丢,嘴角隐有笑纹,却叫人陡生寒意。 宦官和县令身躯一颤,皆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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