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曼春让小萍把照片还给了于曼丽。于曼丽私自与明台拍照,而且还是这种照片,已是违反了军统的规定,按理说是该被惩罚的,但汪曼春并没有那么做。不为别的,只为了际遇相似、同样薄命,她可怜于曼丽的一片痴情,不忍在于曼丽破碎的心上再划一刀。    “这张照片你要藏好。”小萍郑重地嘱咐道。“要知道,这张照片本不该留下的。一旦你和明台之中有一人被抓,敌人便有可能凭着这照片抓到另一个人。”    “我知道。”于曼丽垂着头,目光定定地落在照片上,其中蕴藏着无限的悲哀,也夹杂了眷恋与欣慰。“我以为这张照片会被焚于火中,没想到……子规会还给我。”默默看了照片半晌,于曼丽才抬首对小萍说道。    “按理是不该留下。”小萍长长叹了口气,道:“姐姐怜你一片痴心,所以特意破例一次。”    “是因为她和我同病相怜吗?”于曼丽问道。她从明台口中大致了解了子规的身份,也晓得了汪、明两家难解的恩怨。本是才子佳人,奈何隔着仇山恨海,终是难成眷属。于曼丽本对子规存着敬畏之心,知晓了其悲伤的往事后,也不由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她们同是薄命女子,好比是一根藤上结出的两个苦瓜。    小萍微微蹙眉,“不该问的你最好别多嘴。”小萍一向对于曼丽和善,不似汪曼春,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又对她亲切如姊妹。“你只要奉命行事就好。”小萍难得对于曼丽疾言厉色,只因对方意欲探询汪曼春心底深藏的那份难以言说的伤痛。    “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再多嘴了。”于曼丽温顺应道。    小萍缓和了神色,“另一条线上的毒蛇缺少人手,所以要从姐姐这条线抽两个人调到毒蛇那边。”于曼丽安静听着,没有多问。“你不想知道姐姐要派哪两个人去吗?”    于曼丽沉静答道:“若想要我知道,不必我问,你们也会告诉我。若不打算让我知道,我又何必多嘴一问呢?”    小萍微微颔首,露出欣赏之色,“孺子可教也。”小萍终究还年轻,笑言这句话时仍有一分稚气显露在脸上。“那你猜猜看!”    “我比较愚钝,猜不出。”于曼丽含笑道。其实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答案。子规这条线上除了她和明台外,她认识的也就只有小萍和郭骑云了。子规还有多少手下,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萍既然让她猜,那么起码两人中一定有一人是自己认识的,又或者……这其中一人便是她自己。做这一行的都是生活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为了防止身份暴露,即使是一条线上的人,也有很多是不知自己同伴的身份的,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小萍既向她透露这事,那也让她有七八分确定自己就是被派给毒蛇的其中之一。    “曼丽姐,你那么聪明,难道真的会猜不到?”小萍一脸的不相信,神情娇俏。    “我真不知道。”于曼丽说。    “我才不信呢!”见于曼丽不争辩,小萍又道:“那我告诉你,那两个人就是柳絮与浮萍。”    “柳絮?……”于曼丽沉吟半晌,悠悠吟道:“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一颗泪珠悄然落下,正好滴在了照片上,照片中身着婚纱的美佳人眼角突然多了滴晶莹的泪。    “曼丽姐,你别哭啊!”小萍没想到于曼丽竟然会如此悲伤。    于曼丽忙用绢子擦去眼角的泪痕,又揩去了照片上滴在眼角的那颗珠泪,勉强笑道:“我没哭,是灰尘吹进眼中了。”    小萍哪里会信,但也没拆穿,笑了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见你落泪,还以为你哭了呢!”于曼丽凝视着照片,泪珠虽已擦去,但照片中的她眼角仍有水的痕迹。“曼丽姐,你与明台虽是生死搭档,但你被派给毒蛇的事要保密,你可不能告诉他。”小萍嘱咐道。    于曼丽点了点头,“我明白。”    “还有……你现在是毒蛇的手下了,可……”小萍凑到于曼丽耳边悄声道:“你只对子规一人效忠。”    于曼丽一怔,随即会意,“我明白。”    汪曼春再次去杨公馆时,杨沁莹笑脸相迎。    “曼春姐。”杨沁莹满脸笑容,完全看不出她之前与汪曼春生过嫌隙。    “莹莹。”汪曼春见杨沁莹这般神情,知她已原谅了自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也笑脸以对。    两人寒暄了一阵,好似之前的不愉快根本没发生过。    敲门声忽然响起,一个丫鬟端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杯冒着丝丝热气的咖啡。杨沁莹亲自接过咖啡放到汪曼春面前,笑吟吟道:“知道姐姐爱喝黑咖啡,所以特意让人现煮了一壶。”    “你有心了。”汪曼春端起咖啡尝了一口,“和我平时喝的味道一样。”    “姐姐,为什么你会喜欢喝这么苦的咖啡?”杨沁莹不解地问道。    汪曼春对上杨沁莹带着探寻的好奇目光,恬然一笑,“我觉得黑咖啡也不是很苦。”她又尝了一口苦涩的咖啡,放下了杯子,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怕苦吗?”    “是我问姐姐,姐姐怎么反倒说到我身上了?”杨沁莹本以为汪曼春还会再玩笑她几句,哪知对方竟不再言语,只默默无声地用小汤匙搅拌着苦涩的黑咖啡。    半晌,汪曼春才悠悠开口道:“心更苦,也就不觉得咖啡苦了。”    “姐姐……”杨沁莹没料到汪曼春会这么说。    “莹莹。”汪曼春停下搅拌咖啡的动作,轻声唤杨沁莹。“对不起,姐姐错了。”她诚恳地向杨沁莹道歉。“你说得对,我有意破坏你和明台的感情,确实和明镜当年的棒打鸳鸯没什么两样。我恨明镜,我恨她,可我……我却成了和她一样的人。”视线慢慢模糊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莹莹,姐姐对不起你。”一颗晶莹的小水珠从眼眶中溜出,悄悄地顺着面颊滑落,又恰巧滴入了苦涩的黑咖啡中。    “姐姐!”杨沁莹紧握汪曼春的手,安慰道:“我不怪你了,我已经不怪你了!”这些天来她想得很明白,汪、明两家的恩怨及明镜对汪曼春的伤害她也清楚,所以将心比心,她不怨这个一向疼惜她的姐姐了。    “你放心,姐姐以后不会再破坏你们之间的感情。”汪曼春诚恳地保证道。这些天来她也想得很透彻,也清楚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明楼辜负了她两次,先是杀了十六岁那个纯真善良的汪家大小姐,后来又杀了二十六岁的那个蛇蝎美人汪处长。明楼先后杀了她两次,明镜无情地伤害她,还亲手害死了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这一切的一切使她恨意难消,即使重来一次,她心中仍充满了如汪洋般无边无际的恨。所以,她疯狂地恨明家的每一个人,恨明楼,恨明镜,恨明诚,当然也恨明台。是明台在面粉厂和明楼开枪打死了她,再加上明台是明镜最疼爱的小弟,她自然更恨他了。当她发现自己疼爱的妹妹居然和明台在交往,当时的她就如昔年的明镜发觉了弟弟爱上了仇人的侄女一样,是断然无法接受的。不过,汪曼春和明镜一样,也不一样。她拆散杨沁莹和明台不仅是为了恨,这其中也存在着一份姐姐对妹妹的关爱与疼惜。因为她知道,一旦明镜知道了杨沁莹的身世,一定会像当年伤害她那样伤害杨沁莹。她受过的锥心之痛经过两世都未治愈,又怎能让自己的妹妹也遭受一遍呢?!    “姐姐。”杨沁莹轻轻拭去汪曼春眼角的泪痕。“那天,和明台……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什么人?”她垂首咬着朱唇问道。那天她看到了明台与于曼丽如情侣般亲密,也见到了令她肝肠寸断的亲吻。她当时离得远,没听清楚汪曼春与明台他们在说什么。她伤心欲绝地回到家,蒙头大哭了一场。杨沁莹终究是个聪明的女子,她过后再去细细思量,便发现了疑点。她看到的是于曼丽吻明台,而非明台主动去吻于曼丽。而明台虽没把自己的军统身份告诉心上人,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也猜到了七八分。香港初遇时是杨沁莹救了明台,若他只是个寻常的世家少爷,又怎会身受枪伤呢?而且她后来打听过,就在明台受伤那一天,一个叫长谷川刚的日本人遇刺身亡。在上海与明台重逢后,她与明台开始交往,从没在他身上发现什么不良嗜好。她相信自己的眼光,她所爱的人绝不是一个花花公子。    “你既然相信明台,那么,他身边的女人是谁对你来说有什么重要的呢?”汪曼春不告诉杨沁莹。即使是最亲的人,只要不是同一阵营的,就决不能透露一星半点。汪曼春与于曼丽同病相怜,但她内心也知道明台不爱于曼丽。明小少爷从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所以于曼丽是没有可能与其有结果的,汪曼春也知道这一点。只不过她同情于曼丽,所以才让她不要放弃。    “那好吧,既然姐姐不愿说,我就不再多问了。”杨沁莹俏皮一笑。    “大哥,王天风派了两个人给我们,一个代号柳絮,一个代号浮萍。”明诚在书房中向明楼汇报着密电上的内容。    明楼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彻底破灭了,他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罢了,我早知道疯子不会让我们如愿的。”兴许是早就料到了结果,明楼并没有表现出失望的神情,也没有半点愤怒之态。“柳絮……浮萍……什么来历?”    “尚不清楚。”明诚收到电报就立即来汇报,还没有时间去查。    “查。”明楼简短吐出一字。    夜色深沉,一个丫鬟敲开了汪曼春的房门。“小姐,小萍姐姐让我在这个时间点给您送宵夜。”丫鬟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摆到桌上。    汪曼春闻言秀眉微蹙,抬首问道:“小萍人呢?”    “小萍姐用过晚饭后就出去了,特意嘱咐了我要记得给您送宵夜。”丫鬟恭谨应答。自从汪芙蕖死后,汪曼春便把汪家的保镖全解雇了,家里的下人也打发走了好几个,是以汪家的仆人也没几个了。    “出去了?”汪曼春愈发疑惑。小萍这么晚还未回来,出去前也没告诉她一声,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小丫鬟觑着汪曼春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小姐,小萍姐出去前没告诉您吗?”她有些害怕,怕主人一生气会迁怒于她,让她卷铺盖走人。    汪曼春看出了丫鬟的担忧,舒展娥眉道:“你先下去吧。”    “是。”小丫鬟舒了口气,端着托盘下去了。    汪曼春移步到桌边坐下,以手支颐,望着面前美味可口的小馄饨静静沉思着。桌上摆着本台历,她目光随意一瞥恰好瞅见了上面的日子,心中顿时豁然开朗。“怪不得。”她喃喃细语,端起了那一碗鲜肉馄饨。    明诚刚和黎叔接完头,正开着车在林荫小道上不疾不徐地行驶着。蓦然一个略熟悉的身影跃入了他的眼帘中,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寂静无人的林荫路上,在暮霭沉沉的深夜,一个俏丽的身影蹲在路边,确实有些不寻常。    明诚停下了车,打开车门刚一脚跨出,那微不可闻的抽泣声仍是传入了他的耳朵。他慢慢走近,试探着道:“小萍?”    那背影转过头来,柔和月光的照耀下,她的脸有些朦胧,两眼红肿,残留的泪痕在脸庞上依稀可辨,肩膀一抽一抽的,此人正是外出未归的小萍。“阿诚先生?”她的声音带了点嘶哑。    “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明诚带着疑惑的目光注视着小萍。    一个铜脸盆静静地待在地上,里面躺着些灰烬,盆外散落着几张纸钱,那堆灰烬中也夹杂着未完全燃尽的纸钱。小萍站起身来,面对着疑惑更深的明诚,哽咽道:“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眶中涌出,肆意流淌在清秀的面庞上,惹人生怜。明诚掏出手绢递给小萍,小萍接过手绢,道:“谢谢。”擦拭完泪痕后又将手绢还给了明诚。“不好意思,我思念亡母过于悲伤,在阿诚先生面前失态了。”    “没关系。”明诚说道。“天色已晚,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路边有一条长凳,小萍缓步走到长凳前,在长凳上坐下,哑声道:“我想在这儿再待会儿。”夜凉如水,一阵冷风吹过,小萍单薄的身子轻微地抖了一下,明诚见状将大衣脱下来披在了她身上,并顺势坐在了她身旁。“谢谢。”小萍并没有拒绝明诚的好意。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想必令堂地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地活着。你不要太悲伤了。”明诚劝道。    “我平常过得都挺开心的,只有在妈妈的忌日才会伤心。我妈妈非常爱我,可她在我十岁那年……去世了。”小萍说到此,刚止住的珠泪又再次从眸中涌出。    “你至少还知道妈妈的忌日,而我……却连妈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明诚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伤感道:“我是个弃婴,一生下来就被丢在孤儿院门口。你和你妈妈还有十年的快乐回忆,比我幸运多了。”    “对不起,我只顾着自己伤心,说话没有分寸,竟把你也弄伤心了。”小萍是知道明诚的悲惨身世的。    “没关系,你不用道歉。”明诚道。    “阿诚先生,我听说过你的身世。你童年命运虽多舛,但至少被明家收养了。明家人待你很好,你现在又跟着明先生在新政府工作,前途无量。你是很幸运的,不必再为不幸的往事伤怀。”小萍反倒劝慰起明诚来。    汪曼春独立窗前,望着窗外那无边的夜色。小萍一直没回来,她吃完了夜宵后便一直倚窗等着。    突然,下腹一阵剧痛,汪曼春捂着肚子蹲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这剧烈的疼痛才缓解,细密的汗珠布满了汪曼春的额头,睡袍也有些湿了。    “大哥,浮萍和柳絮都是子规的手下。浮萍这个代号是最近才出现的,而柳絮则在一年多前就已潜伏在上海了。据柳絮所提供的情报来看,这个人应该是潜伏在伪政府或是与伪政府的人关系密切。而且,这些情报大部分都是和76号有关的。”明诚向明楼汇报着查到的一切。    “知道了。”明楼听完后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面对明楼所问,明诚将他遇见小萍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明楼听他讲完后也没再说什么。    明诚回到自己房间后,刚脱下外套便想起了小萍,那一双带有倔强目光的眸子浮现在他脑中。小萍走之前把大衣还给了明诚,明诚怕更深露重让她披着,可对方执意不肯,倔强道:“不用了。还有,阿诚先生,你不用怜悯我,我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好倔强的姑娘。”明诚想道,脱下的大衣尚拿在手中,未曾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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