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她十一二岁模样,光着脚丫在水面上蹦蹦跳跳,一口气跑出老远,击打起朵朵小浪花。她回眸,见身后两排莲花出水,或昂首招展,或低头含羞,清丽可人;奇特的是,它们不是常见的粉、白、红色,而是浅浅的蓝,如雨过日出后的天。    她好奇地往回走了几步,想看清一些。谁知她的小脚丫离开的那一处,涟漪层层荡漾,从中心抽出一根翠绿的嫩芽,顶端一颗鼓囊囊的花苞,十几重花瓣次第舒展,傲然盛放。    原来她每踏一步,水中便生一朵莲。    发现了这点,她新奇地四处疯跑,不多时,大片水域遍布蓝莲花,无茎无叶,只一朵接一朵,挤挤挨挨,乍一望去,满目蔚蓝,竟分不清水天相接处,是天上水,还是水中天。    她双足轻点,立在一朵花上,看见一人逆光向她走来,面容模糊不清,只知他身着深蓝色衣裳,舒袍缓带,头顶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站在她面前说道:“往后,我们那儿就是你家。”    ***    唐梨惊醒了。    即使身下垫了层厚厚的布料,散发出淡淡木香的衣服盖着心口,临近破晓时的潮湿晨露带来的冷意仍飕飕地往骨头缝里钻。她翻了个身,撑起酸痛的身子眺望远方,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水中的小岛,环绕岛边是一望无际、平滑如镜的水面,映出刚刚露鱼肚白的天空,几点残星静静浮在水中。    身旁传来踩踏枯叶的沙沙声,她回头,见陶书天只穿一身白色中衣,大步从不远处一棵小树后绕出,朝她走来。    她低头看盖在身上的衣服,一件青色外衫,右边袖口沾了斑斑血迹。她立刻记起了在她昏迷前那个拥抱,不由脸一热,连忙爬起来,把外衫和铺在地上的深青色斗篷捡起、抖平,递给陶书天:“师兄,早上风凉,快穿回去。”    陶书天接过,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倒是你,昨晚那病……”    陶书天不禁莞尔:“吓着你了吗?放心,早习惯了。”    看他这般无所谓的态度,唐梨反而更忧心了,催促着他穿好衣服。幸好她的乾坤囊一般不离身,一应必备物品都在,她找出一套天青色的便装,换下被糟蹋得皱皱巴巴的朱红宫装。    两人收拾停当,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是:他们在哪?    “那时我听见木宗的人在喊‘开眼’。”唐梨回忆着,“莫非如他们所说,我们被带到了‘仙境’?”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仙境?    这里一个长宽十几丈的小岛,岛上稀稀拉拉长着十几株一人多高的树木;地上的青草亦不茂盛,根茎之间露出黄褐的泥土。岛边的水还算清澈,但干净得过了头,一棵水草、一点浮萍都不见,更不用说游鱼,水面没有一丝波澜,分外死气沉沉。    她感知天地间的气息,得出的结论是,这里也不是什么灵气充裕的洞天福地。    若这就是“仙境”,未免太寒碜了些。    “要是能遇到人,问一问就好了。”唐梨看着与天相接、不知尽头的水域,提议道,“要不我们往四边都探探路?”    陶书天不赞成:“如此广阔的水域,不像湖泊,更像大海;即使御剑,也不一定能寻到岸边。另外——”    他叹道:“我现在的经脉里灵力接近枯竭,怕是要拖累你了。”    “什么!”唐梨大惊,心里后悔不已。昨晚她请求他帮忙拦住木宗众人,准是一场苦战。她情急之下只顾自己,却没意识到他刚刚发过一场大病。    “师兄,你坐下,我渡一些灵力给你。”唐梨愧疚道。    陶书天闻言一怔,摇头笑了:“不必。等我几个时辰就好。”    说罢,他盘坐在一棵树下,双手交握置于腹部,闭上眼开始调息。    唐梨默然坐在一边。长夜初晗,朝阳从水下探出头,光芒染红一片碧水。旭日渐高,驱散了夜露的阴冷之感。于是唐梨站起身走到阳光下,伸了几个懒腰,活动开手脚。    她看了眼陶书天,见他气色还好,吐息徐徐,稍稍安心了点。她注意到那支系在陶书天腰间的竹箫有些松动,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正想帮他紧一紧,却忽然心生一计,反倒解开绳子,把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她吹的是一首清心曲,不管是修行者与否,此音对闻者都有顺其气、通其络、和其肺腑之效。    此外,她暗暗用内力将箫声送去远方。若附近有人,兴许听到曲声会来一探究竟。    唐梨反反复复吹奏这首清心曲。当她一曲终了,准备再来一遍时,遥远处突然响起了高亢悠扬的歌声,唱的是:    “吾家大泽白鹭洲。披绿蓑,长竿在手,万里烟波任遨游。  独钓江上不需饵,过往鱼儿,愿者上钩。  且把铜钱换壶酒,一口消百愁,何拘何束又何忧。”    唐梨喜道:“师兄,有人来了!”    陶书天终于睁开眼,与她并肩而立,看一艘乌篷小舟仿佛自天边来,迎着日光驶近,在死静的水面划开一道波纹,圈圈漾开。船上两人皆戴笠帽,披蓑衣,其中瘦高的一人摇着船桨,另一人身量较小,蹲在船头,整理那一堆盘绕的渔网,随意搁着的三两鱼篓。    待抛锚靠岸后,他们摘下斗笠放在胸前,向唐梨二人致意。原来是一老一少:老者一绺长须,白发一丝不苟地团成髻,目光如炬,一副精明之相;少者十二三岁,仍梳着孩儿头,两颊饱满,面皮白嫩,十分喜人。    唐梨和陶书天拱手还礼。老者率先发问,声若洪钟:“老朽日升则出船,听此人迹罕至之处有曲声,便赶来看看。请问两位是何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陶书天答道:“我们从东边来,想一览天下名胜,各处游历。岂料在途中,随身法宝忽遇天灾而失效,被困与此地,无奈才以箫声求助。敢问老人家可否捎带我们一程?”    “咱们的渔船还要干活的,可不能为你们耽搁了太多功夫。你们想去哪?”    陶书天道:“只需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即可,定有重谢。”    老者眼神古怪地看着他两,好久才道:“陆上,那可远得很嘞!给钱!不拘铜的、银的、金的!”    要钱就好办了。唐梨笑盈盈地拿出一锭金子,塞进老者手里:“老人家,麻烦您了。”    老者掂掂金块,满意地点点头,对那少年道:“把船舱收拾一下,两位客人里面坐。”    ***    摇橹吱呀,搅动流水淙淙,舱外两人走动的脚步,声声传入还算宽敞整洁的船舱里。舱里静悄悄的,无人说话。    因为他们在用另一种方法交流。    唐梨的食指在陶书天手背上慢慢移动,一字一字,拼成一句话:“没什么不同。”    她仍然不信这里是四神宗的“仙境”,若是,为何神仙住处还有风里浪里讨生活的渔翁?为何他们的穿着、举止、歌谣,与他们那边别无二致?    陶书天在她手背上写道:“莫只看表面。”    他看出什么不妥了吗?唐梨疑惑地看他,他却眨眨眼,动了动嘴,无声道:再说。    她只得暂时丢开这个问题,再写:“胡伽没消息。”    他们俩有一对传讯的琉璃镜,是胡伽四处游历时与人打赌赢来的,送了她一面。在等待陶书天调息时,她已发过多条讯息,却没有回答。    要么是他的镜子出了问题,要么……他目前还无法回应。    陶书天神情严肃起来,写道:“上岸就找。”    船帘忽然掀起,有些昏暗的船舱一下子亮堂了,从外头探进来一个圆圆的脸蛋,是那渔家少年,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来回扫视他们,慢吞吞道:“爷爷让我问你们,有没有吃过东西。”    唐梨道:“未曾。不过肚子不饿,多谢船家。”    “切,谁说要给你们吃的啦?”少年翻个白眼,“想要也没有!”说完,摔下帘子走了。    唐梨笑笑:“脾气真臭。哎,师兄,你应该也不用吃东西吧?”    修行者辟谷理所应当,只是唐梨和胡伽都对旁人隐瞒了此事,所以即使身体根本不需要,他们十多年里竟是一顿饭不落。想来在山上师兄为他们做了□□天的饭,是在迁就他们。    谁知陶书天摇头道:“不用吃,但是还想吃啊。吃乃人生一大乐事,我可放弃不了。”    难怪,他的一手厨艺就是这样练出来的吧。唐梨会心一笑,道:“不说还好,想起师兄做的饭,居然饿了。”    忽闻老渔翁在外头纵声大笑,应道:“是啊,老夫也饿了!”    只听“砰——砰——”两声闷响,船舱两头,离舱口半尺处,两扇铁板好似从天而降,插进船板,将出入口封得严严实实。舱身左右颠簸几下后,像一坨生铁直直坠入水底,急速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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