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唐梨睡到了日上三竿。幸亏胡伽在好眠藤的效果下比她醒得还晚,不然定会被他揪着问东问西。    陶书天送了伤药,据说能让伤口不留疤痕。她还得到了一只白纱布缝成的眼罩,后面两条系带,里面塞满了草药,用的还是他小时候给她开过的明目方子。    她的左眼昨晚连受了两次强光,确实酸胀疲累;这只眼罩戴了几次,也不知是真的有效还是心理作用,症状减轻了很多。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过得平静而惬意。唐梨泡在陶书天的书房里,读了不少连宫里都未曾收藏的、专记录些奇闻异志的古本。胡伽在屋里呆得不耐烦时,也会拉着她跑到附近的山上,猎些野味打牙祭,当然,做饭的重担还是陶书天的,但她常常钻进厨房向他请教厨艺,或是打打下手。    这一天,遇上山下逍遥镇的集日,陶书天带着他们两个,披上斗篷,戴上帽沿缀一圈白纱的帷帽。胡伽为此抗议过,说这是女人戴的玩意,他才不要,可在唐梨的威逼下只好乖乖就范。    镇子处在偏僻边陲,它的集市其实没啥看头,来来往往的人要不面相凶狠狡诈的亡命之徒,要不是一脸麻木呆滞的穷苦百姓,卖些山货野味。陶书天一身黑衣,背了一大背篓的草药,坐在集市尽头的一张小摊前,等待看病的人上门。    胡伽觉得无趣,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就独自闲逛去了。唐梨坐在一旁,看三三两两衣着褴褛的人上前来,求些治疗跌打损伤、风寒咳嗽的草药。    百姓们言语间对陶书天十分尊敬,称他为“陶大夫”或者“小大夫”。至于诊金,有余钱的就留一两个铜板,没钱的直接分文不收。    唐梨帮着他称量草药。求诊的人大多惊讶地多看了她几眼,却没人询问或打趣。偶有一两个汉子目光中露出轻佻和不敬,她稍微释出一丝灵力,对普通人就能造成极为恐怖的压迫感,他们便立刻规规矩矩了。在这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混惯的人,很清楚什么人是惹不起的。    直到快歇市,胡伽才悠哉悠哉地逛回陶书天的摊位,对他们说道:“我在贩毛皮的摊子上都遇到有人打听治病的大夫。师兄,镇子上这么多人,都靠你义诊,高义,高义啊。”    陶书天的笑声从白纱后传出,道:“微薄之力,却愿尽力所能及之事。”    ***    这天晚上,唐梨和陶书天坐在书房研讨一份残缺多处的古老琴谱该如何修补时,摆在书桌一角的沙盘忽然如几天前晚上那样,沙砾急剧振动,嗡嗡作响,沙面上浮起一副卦图。    陶书天看了眼沙盘,蹙起的长眉,紧抿的唇流露出他内心的犹豫、挣扎,乃至一丝不快。    唐梨道:“你白天才在集市上出诊,如果熟知这片地方,除非急病,否则没道理晚上又来打扰。”    陶书天叹口气,捏捏眉心,放下手中几页脆薄的琴谱,整理好书桌,起身道:“可我就是不想去。师妹也早点休息吧。”    唐梨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很是诧异:师兄一向脾气温和,且医者仁心,急人之所急,前几天沙盘落在她就寝处,他即使担着失礼的风险也要进来查看,为何今晚……    唐梨百思不得其解,也无心看书了,干脆熄了蜡烛,宽衣上榻。    前半夜她睡得香甜,甚至做了个愉快的美梦。然而,梦里美好的场景被突如其来的洪流冲垮,将她卷入滔滔巨浪,浮沉中,腥咸粘腻的水灌入口鼻,几乎要把她溺死。    唐梨大口着喘气惊醒了,掀开被子坐起,倚着床栏,抓紧枕头。等缓过一些,她下床想倒杯茶喝,却发现桌上的茶壶空空如也,于是推开寝房的门走了出去,她记得书房的里还有剩的茶水。    从寝房门口到书桌只有短短几步路,唐梨没有打算拿出夜明珠,借着漏进窗牖的月光看路。此刻大概是半夜子时,月色皎洁,鸣虫絮语,分外祥和安静。    可是,她踏进书房时,脚底竟然感觉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微颤。这动静并不剧烈,但沉闷厚重,仿佛有人用拳头敲击这栋房子。普通人肯定觉察不到,而她在寝房里也不曾注意,难道是书房有蹊跷?    唐梨索性趴伏在地,耳朵贴近地面,听见了响一时歇一时的击打之声,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    在地底下,那应该有路。入口在书房吗?    唐梨点燃书房里全部蜡烛、油灯,先站在正中环视一圈,决定从书架、博古架找起。她仔细搜寻着每寸地方,而脚下细微的动静越来越强,令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谁知那底下的东西是敌是友?    有一瞬间,她想,算了吧,等天亮后问师兄就好。可是,这个念头一起,她脑海深处骤然掀起一阵风暴,使她像是回到了刚刚的噩梦,无依无靠,随波逐流。她捂着又疼又晕的头蹲下,几欲作呕,而心底有个声音焦急地催促:快啊!快啊!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她亦来不及多想,挣扎着站起,张大眼睛辨认眼里晃晃悠悠的重影。可是,可是,怎么没有,到处都不见……    唐梨扶着博古架,茫然抬头,迷蒙的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屋里逡巡。    住在陶书天家这段时日,她对书房早已十分熟悉,从上百册书卷到博古架上的摆件盆栽,再到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没有哪处是她不常翻动的……    ——对了,翻动!    电光火石间,唐梨灵光一闪,望向挂在墙上的“千涛”琴。    除了那日在竹林里饮酒作乐,陶书天隔空召来此琴,她抚琴与箫相和,往后七八日,因为她一贯疏懒,虽擅琴却懒于练琴,再没碰过它。    唐梨上前,轻轻取下“千涛”,搁在矮凳上,拿过旁边一盏烛台,火光照着被琴身遮盖的那片墙壁,却是雪白一片,没有半分异样。    唐梨敲敲墙,也未如愿听到中空的响声。她皱眉思索片刻,目光慢慢锁定了两枚木钉,及中间系的一根草绳,琴的雁足就悬挂其上。    唐梨勾住草绳往外拉,绳子嵌在木钉的沟槽里,缓缓绷紧,却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接着朝里按了按木钉,这一次,木钉总算松动了,向里滑去,原来内里还有一段空间。    唐梨惊喜,双手并用,将两颗木钉一齐推动,待露在墙外的木钉完全没入里头,她后退数步,屏息等待。    果不其然,伴随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正对木钉、约一尺见方的地板上,青砖依次下陷,搭成一架阶梯,通往地下深处,隐入暗中,不知尽头。    唐梨心底再次冒出莫名的焦急情绪,于是左手捧着夜明珠,右手从乾坤囊里取出七星刀握紧,踩上青砖梯,慢慢地走下去。    空气虽流动不畅,有些陈旧的气息,却也没有异常的气味。两侧的砖墙干燥、完好,不是年久失修的模样。阶梯并不长,很快就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扇木门,没有上栓,从门缝里透出昏黄黯淡的光。    敲击墙壁的动静已经停歇了好些时候,而她靠近木门,只听见些微摩擦声。她压下心头的急切和紧张,抬腿重重一踹,木门“砰”地弹到墙边,瑟瑟抖动。    等她看清地下密室里的情景,双手一哆嗦,七星刀从她手里滑脱,摔到地面,清脆的撞击声在小小的空间内反射、激荡,回音糅得一片纷乱。    她踉跄几步上前,蹲在地上那个人影身旁,说话声都变了调:“师兄……陶书天……你怎么了啊……”    陶书天面向墙壁侧卧着,双目紧闭,唇色惨白,脸上更是泛起一层青色。他英挺的眉拧作一团,神色痛苦万分,一双修长漂亮的手上遍布擦痕,指甲缝里全是扣下的砖屑。更令人触目心惊的是他的额头上一大块红肿,当中的血迹已干,甚至开始结痂后,又被撞开,流出新的血。他的嘴微微张开,吐出断断续续的低低□□。    唐梨大声唤了他几句,可他没能清醒过来。    见他这样难受,唐梨心乱如麻,仿佛有一只手在搅动她的五脏六腑。    她一把捉住他在冰冷青砖地上无助划动、抽搐的手,紧紧地闭上眼,脑子飞快地转动,在她从小到大读过的每一本书里,寻找提及这种情况的记载。    快啊!你不是破了神女千卷的国士吗!千卷言有尽而意无穷,包罗万象,总有办法的……    她觉得历经了无比漫长的煎熬,实际上只过去了十数息。她睁眼,眼神熠熠。    她摸过他的脉搏,身体各处都很健康。疾不在身,那就一定在“心”,或者说,精神。    精神力的强度,是衡量修行者能力的一个重要标准。有的邪道咒术,专攻人的精神内境,致其灵台失守,崩溃疯癫。    唐梨咬咬牙:想把师兄唤醒,只好亲自进去了!    她在乾坤囊里找出一根食指长的银针,三指捻着,浅刺入自己的印堂,抽出时,针尖染上了一点鲜红。    随后她把针扎进陶书天的印堂,默念咒语催动法术。一阵眩晕感袭来,她身体一软,无力地瘫倒在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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