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里仍然有一碗鱼汤,汤汁乳白,鲜香扑鼻,缀葱花点点,令人食指大动。    胡伽看到唐梨再一次把鱼汤端上桌,用一种“你是不是疯了”的眼神默默瞅着她,被她冷冽的眼风一扫,乖乖地移开眼,转而盛了满满一大碗鱼汤。    味道似乎还不错……    胡伽眼角余光瞟了瞟陶书天的神情,一片安然,再转眼看唐梨,面上隐隐有心疼之色,不由失笑,正想再盛一碗多气气她,那汤勺却被唐梨抢先一步捞起,“当”的一声搁在其他菜碟的边沿。    啧,看来不是熬给他喝的呢。    胡伽抬头,见唐梨脸色阴沉得像七八月将落暴雨的天,勾起唇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这时,旁边陶书天轻咳一声,道:“这汤已经所剩不多,你们既然起了争执,不如让我这个做师兄的来分?”说着,不等两人回答,便拿起汤勺,给唐梨、胡伽和自己各舀了一碗汤。    胡伽目瞪口呆地看着陶书天所为,望着唐梨碗中大块大块的好肉,和他碗里的清汤寡水,摸摸方才已喝得半饱的肚皮,有苦难言。偏偏唐梨还说什么“虽然咱们在京城锦衣玉食,但山溪里捞出来的活鱼十分难得,也不怪你喝了一碗还想要,多喝点”,令他骑虎难下,灌了一肚子的汤水,正经东西没吃几口。    吃饱喝足,自然是陶书天收拾碗筷。胡伽绕屋子走了两三圈后,跑了两三趟茅房,心里十分愤怒,有心去给唐梨添些堵,便装作无所事事地踱步至书房。    书房里,唐梨和陶书天相对而坐,正聊得投机,他一进去,谈话声骤止。胡伽镇定自若地打了个招呼,满屋子找起了书。    唐梨冷眼看他挑挑拣拣,几乎把一架的书都浏览了遍,心中暗暗哂笑,站起来,走到胡伽身边,抽出一本递给他,说:“这本挺有趣的,拿去看吧。”    胡伽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对上她冷厉的眼神,却见她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看什么书不都一样!快坐好!”    被人识破,胡伽只好悻悻地坐下,一打开书本,登时傻眼了——只见一堆不知何处的异族文字,笔迹细长扭曲,盘盘绕绕如同蚯蚓打结。他哗啦啦地从头至尾翻了遍,竟无一字认识。他抬起头悄悄瞄了瞄屋里其他人,他们又开始轻声交谈,好像十分投入。    谁知下一刻,唐梨就转过头来,眼角眉梢还挂着盈盈笑意,眼神却像冬日里屋檐下的冰柱子,简直能把人戳出几个血窟窿。    胡伽一哆嗦,马上停下了往书架边偷偷挪动、想换本书的动作。他认命地低下头,目光在那堆蚯蚓字上无聊地打转。    唐梨和陶书天在探讨经注,声音比窃窃私语大不了多少,催眠效果极佳。不一会儿,他便昏昏欲睡,眼里的蚯蚓文逐渐变得粗而模糊,晕成了一团团墨渍。    他打着呵欠站起来,把书往旁边茶几上一丢,匆匆道别。    唐梨刚与陶书天讨论完一位先贤的文集,倒了杯茶,看看窗外月色,估摸着才到戌时中。她揉揉眼睛,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有些困了,一定是被胡伽那懒鬼影响了。”    陶书天笑了:“是你上午喝多了酒的缘故。那你好好歇息,明日见。”也起身告辞了。    唐梨熄灭书房和内室的油灯,奇怪的是,她没有解下外衣,只松了腰带,和衣而眠。    ***    夜色渐渐浓了。虫鸣时断时续地响起,东边唱罢西边合,在空旷的山野间反复回响、激荡,尾音不绝,竟令其听起来愈发响亮。这样一来,那两三声细微得几乎不可察的门轴“吱呀”声,还有轻巧落地的步子,按理来说,绝对不可能惊扰熟睡之人。    然而,这些极小的声响平息后不久,卧榻上的唐梨倏地睁眼,眼神清明,丝毫不显疲态。原来这一个多时辰里,她根本没有睡。    她系好衣裳,将七星刀别在左腰,从乾坤囊里拿出一件灰色披风穿上,蹑手蹑脚地拔开门闩,走出书房。    她走近胡伽和陶书天的卧房门,门锁着,她曲起食指敲了敲锁,只听“啪嗒”一声脆响,锁舌弹开了。    房间里胡伽摊手摊脚仰卧着,睡得人事不知,却不见另外一人。    唐梨静立着,一时间心中掠过无数念头和猜想,最后将它们都暂且压下。    她走到屋外,仰头看天。昨日来时,月牙儿只剩细细的一条,今日则完全看不见。若月光清朗,总会掩了群星光辉,而今夜天气很好,月隐星出,满天星斗仿佛触手可及,格外灿烂。    不是月黑风高夜,不像是做坏事的好时机。    那陶书天费尽心思瞒着她和胡伽出门做什么?    晚上的鱼汤的确是她亲手做的,陶书天只在一旁指导,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加入了好眠藤——顾名思义,人服下这味药后一个时辰内会陷入沉睡,就算天塌了都醒不来,而药效过后,对人的身体无害。因此,唐梨察觉到汤里被下了这药时,并未声张,在胡伽的药效开始发作时,也装作要歇下,实则聚精会神地关注着陶书天的动静。    她左手平伸出,摊开掌心,上面有一块小巧的黄铜罗盘。    两个时辰前,书房里,她借着倒茶的机会,在陶书天茶水里下了追踪符。  他往西南方去了。    铮的一声清啸,白玉柄自唐梨袖中飞出,悬停在她脚边,地面三寸之上。秋水剑显形,蕴藏在剑身里的水流此刻躁动不安,透过它看,脚下的青草地好似翻起阵阵浪涛。    唐梨长吁一口气,跨上剑身,朝陶书天的方向赶去。虽然她打心底不相信陶书天会做出不利于他们的事情,但总要亲自看过才放心。    秋水剑擦着众山峰顶的草木低低掠过,带出的些许微风拂乱了几片树叶;除此以外,再无半分动静。唐梨按罗盘的指示,与陶书天保持十里开外的距离,还用了一张绿竹给的符,用于藏匿自身。    星辰虽众,终不抵月光一束。在略显黯淡的天幕下,飞剑悄无声息载着唐梨飞越群山,她所过之处,普通人的肉眼只可见一片缥缈的灰雾。    ***    御剑飞行了一个多时辰后,她已经深入山脉腹地。    呼呼疾风灌了满耳,倒是稍微阻隔了不远处此起彼伏的群狼呼啸。这种充满野性、自由不羁、仿佛傲视一切的呼唤声,在这人烟罕至、莽莽苍苍的深山间回荡,本应是有些骇人的。但唐梨不能以常人度之,闻此声,她只觉胸中激起一股豪情,盘桓在胸口,恨不得仰天长啸、一抒胸臆,但顾忌着危机四伏的周边,她很是遗憾地忍住了。    路途中她一直放出神识探路,以她为中心的三里之内、下方的深林中,一切风吹草动尽在她掌握中。而这时她发现,附近存在着四五道强悍的气息,皆是实力不凡的异兽。她心中微惊,只道万“兽”山果真名不虚传。    然而片刻过后,她发现情况似乎不太对——脚下密林中,有数不清的野兽从四方涌来,渐渐声势壮大,汇成一股强悍的兽流。它们的方向,正是向着陶书天的所在。    不等她思考出个所以然来,耳边突然间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破空之声,身后瞬间出现成百上千只活物。她暗叫倒霉,千钧一发之际,重重地一跺脚,秋水剑登时矮下去几尺;几乎同时,头顶扑棱棱一群鸟雀飞过,鸟爪险些挂上她的发丝。    唐梨目送着那远去的鸟群,惊魂未定地喘息几口。这些拳头大小、羽毛漆黑,而爪子和鸟喙洁白的鸟儿名叫“孝子鸟”。它本身倒没啥值得提防的,但是孝子鸟常栖息在野坟、乱葬岗间,掘腐尸为食,因而遍体尸臭,她可不想被这玩意儿沾上。    不过……唐梨皱了皱眉:又是一群冲着师兄那边去的。难道它们和师兄的目的一样?    正想着,秋水剑忽然剧烈颤抖,紧接着直直坠落,与她相连的神识被突如其来的、从四面八方刺出的无数道罡气斩断,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幸亏她飞得不高,又瞬间想起了绿竹先生教过、但自己尚未熟练的御空之法,运起灵力,双脚在树梢上接连点了数次,下坠之势终于缓和,沿着一棵老树的树干下滑,跌跌撞撞地在一根分叉上方站稳了。    唐梨将灵力注入白玉柄,试图唤回与她的联系,谁知,白玉柄没有半点反应,安安静静,好似一块普通玉雕。    她再去看手里的罗盘,亦感受不到内里的灵力流动,自然失去了陶书天的位置。    唐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举目望向四周。    可以肯定的是,这儿有一道无比强大的阵法,能断绝修行者与法宝的一切关联,也就是说,再多呼风唤雨的法宝,都将变成破铜烂铁。    不知这个阵法能限制修为多高的修行者,唐梨想。她自认为天赋尚可,四神宗里与她同龄的小辈们,她敢说无一人比得上她。师兄虽比她厉害一些,他应对得了吗?    唐梨极力让呼吸、心跳都放缓,倚坐着树干,蜷缩着身子,这使她乍一看像一块灰扑扑的岩石——她这么做,因为下方的兽潮势头不减,甚至越来越汹涌。    “咚——咚——咚——”,群兽雄健的步伐,是闪电划破天空后怒吼的惊雷,是战鼓擂起时将士的无畏冲锋,大地为之震悚、颤抖。兽鸣声纷乱庞杂,大多短促而尖锐,裹挟来铺天盖地的威压。唐梨听在耳中,脑中浮现一个念头:它们似乎非常急切、无比兴奋,就好似饿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对珍馐佳肴时,定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她对师兄此行的目的更加好奇了。待兽潮过去,再寻机会走出法阵、找到师兄吧。    唐梨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刻钟后,小心翼翼地扭了下有些僵直的脖子,眼角余光扫过身旁,忽地心里一突——    距她右臂不到一尺远的地方,有两枚惨绿的、散发莹莹幽光的小灯笼,在灰暗的背景下忽明忽灭。  那是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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