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肯定的答复了。 唐梨笑逐颜开,拉着陶书天要敬上两杯。可之前温好的酒差不多要见底,只得再温一壶。闲着无事,两人终于记起中途停止的棋局,“嗒嗒”的落子声不断响起。 才走了十几步棋,忽然竹林深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好香的酒!你们怎不等等我,给我留点啊!” 话音刚落,只见远远的有一位白衣少年风风火火地跑来,一手拖着半根竹子,一手拎着十几根尾端钉在一块儿的竹条,晃晃悠悠地前甩后摆。 唐梨迅速抄起炉上酒壶,给陶书天倒了一杯,余下的,直接就着壶嘴,一饮而尽。 陶书天来不及拦她,无奈地摇头失笑,却把酒坛子挪到自己身边,手掌覆上去,酒坛悄悄隐了,再无半点踪迹。 胡伽跑到近前,看到空空如也的酒壶,急了:“你这人……” 唐梨睨他一眼,冷哼道:“不留!” 陶书天将他杯里的酒倒进一只空杯,递给他,略有歉意道:“胡伽师弟,就剩这点了,你先尝尝,明日我再另开一坛。” 唐梨十分诧异:看起来端方正直的师兄,居然在配合她捉弄胡伽? 胡伽不情不愿地拿起酒杯,小口小口呷酒,赞口不绝,这样一来,对唐梨的埋怨又深了几分,时不时瞪她几眼。 唐梨才不理会,她伸出手,掌心向上:“还给我。” 见胡伽充耳不闻地装傻,她加重语气道:“刀!” “我还要用。”胡伽翻了翻白眼。 “还要用?那你手上是什么?”唐梨指着那副基本成型的竹扇骨。 “我还得细细雕琢一番。” “一把凶名赫赫的兵器竟用来做木工,我要是七星,定会羞愧得卷刃而亡。” “总好过你割裙子……” “咳咳……”陶书天出声阻止他们继续拌嘴,唐梨和胡伽一齐看向他,见他将胡伽随手丢在地上的竹子捡起。这半根翠竹约两指粗细,四五尺长,一头还带着满丛的叶,因离了土壤而失水蜷缩。 “师弟,这竹子归了我吧。师妹,那把刀可否借我一用。” 胡伽一时愣住了,陶书天又温言催促,他才怔怔地从怀里掏出七星刀。陶书天接过,手起刀落,把有叶的一端齐齐削去,又量了五拃,截下。 看到那根长竹管,唐梨了立刻猜到他要做什么:“师兄在制一管箫?” 陶书天笑笑:“春意浓时,陈年佳酿,三两知交,此时怎能不再来一曲助兴?” 对于被称为“知交”,唐梨不觉得有何不对,胡伽却惊得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的目光在他两间转了几个来回。 陶书天凿出吹口,将掌心对准竹管,不一会儿,就见竹屑纷纷扬扬飘落;他向竹管里吹了吹,把竹屑抖干净,手指按上管身,只听一阵细微的“滋滋”声过后,竹管正中留下了一个小圆孔。 他把竹管放在唇边吹了几下,定好下一个音孔的位置,只消手指轻点该处,就出现一个规整的圆孔。如此反复,直到前七后一,共八孔全部完成。 这支箫是匆忙制成,没有上漆,遍体的绿色无光泽,上面几个虫眼,样子不太好看。 唐梨想起昨晚见到的琴,遗憾道:“可惜没把那张‘千涛’琴带来。” 胡伽见鬼似的瞪大了眼:“你你你……居然肯弹了?” 陶书天笑了:“这有何难?” 他右手平伸出去,面朝山居的方向,薄唇轻启,简洁地说了一字:“来。” 竹林间徐徐微风忽然缓了,啾啾的鸟雀声低下去,好像一下子和他们拉远了距离。胡伽手里尚有余温的残酒,先前还散发袅袅白气,这时凝在杯口,萦绕不散。 很像昨日绿竹先生定住整个成京的手法,但还生疏。 待唐梨回过神,就看到千涛被陶书天稳稳当当地托着,她于是接过来。 石桌比一般的琴桌高些,唐梨就走到檐柱间的座凳边坐下,将琴置于膝上,拨弦、调音。 做好这些,她抬头看了陶书天一眼,两人视线交汇时,唐梨突然生出一个想法。 “师兄,先生曾教我一曲《归一》,你学过吗?”唐梨问。 这曲《归一》,分十章,写成减字谱共五千字整,不见收录于当世的任何琴谱,唐梨想它或许是绿竹先生自创的。 陶书天点点头。 “这就好办了!”唐梨笑道,“琴与箫最为相配,请师兄与我合奏一曲可好?” 陶书天长眉挑了挑,似乎很是意外,颔首道:“请。” 于是两人低头,同时抚弄起手中乐器。 空灵、轻盈的泛音,叮叮咚咚,清透如冬雪初融时的山泉。 低徊、婉转的箫声,如丝如缕,缱绻如柳絮纷飞时的熏风。 明明是同一段曲调,经两人之手奏出,风格截然不同,可意境相融,浑然天成。 二声合一,如春风化雪。一滴水雀跃离开积雪的山巅,汇入溪流。 天朗气清时,日映天光似金鳞,夜拥明月若繁星;雨雪霏霏时,寒风冽冽声凄凄,愁云惨淡昼如夕。 大河直路,通行无碍,载千艘往来渡船;崎道险滩,暗礁密布,虽被撞得粉身碎骨,仍一往无前。 路上有乡野人家,挑水煮饭浇田忙;也遇过临水青楼,箫鼓欢歌夜不绝。 走过很长的路,见过很多的人,经过很长的时间,终于,百川汇流,大江东归,一滴水安安静静地投入大海,就此沉没。 一曲道尽一世悲欢离合,冷暖炎凉。 *** 待余音散尽,唐梨才抬起手,揉了揉有些酸的指头。曲子太长,她平时一般弹个两三节,这样全篇弹下来,还是与人合奏,可是第一次呢。 出人意料的是,箫声仿佛通晓她的心意,何时为主,何时居客,配合得默契无比。 她望向陶书天,正巧他也看着她,眼里多了几分异常的神采,好似明镜般的湖面荡起圈圈涟漪。 唐梨朝他微微一笑,正待说些客气话,旁边忽然响起“啪——啪——啪——”的鼓掌声。她回头一看,见胡伽倚在亭柱旁,神情有点恍惚,魂不守舍的,一边拍手,一边喃喃道:“神了,好像真真切切地过了一辈子,只是到最后一切化为虚无,实在让人惆怅啊。” “化为虚无,或者说,化为万物,周而复始。”陶书天回答道。 “停停停!师兄你别跟我打机锋,我是个蠢人,知道好听就行。”胡伽连连摆手道。 唐梨抬头看日光,笑道:“真快,就到午时初了,要不我们回去?”又抱着琴,走到石桌边低头一瞧,笑了:“这棋也不必下了,师兄高才,我甘拜下风。” 胡伽伸个懒腰,道:“成吧,刚好试试我这把新扇子。” 这把没有扇面的“扇子”统共十八根,细长又薄,合拢起来也不过一指厚。胡伽把扇子随便往地上一扔,它就悬在了半尺高的空中;他踩上去,扇子的长度只容得下两脚的足尖,他也不在意,捏个口诀,白衣洒脱,衣袂翩跹,飘然而去。 陶书天目送着他离开,沉吟片刻,道:“短短一个时辰,就将一件随处可见的凡物锻造成法宝,胡师弟真是天赋异禀。” *** 飞过峡谷,回到了陶书天的家。唐梨惦记着一件事,和其他两人打了声招呼,跨进书房内室后,把门紧紧锁上。 她从乾坤囊里取出一只镶嵌螺钿的大红漆匣,匣锁是圆筒型,由六块可转动的铜块组成,这些铜块的侧面一半光滑锃亮,一半刻意做旧、黯淡无光,除此之外,并无任何符号。唐梨稍微掐算一番,拨弄了几下锁,“咔”的一声,匣盖翻开,里面有什么东西缓缓升上来。 那是一只铜钱大小,遍体透明,泛着粼粼蓝光的蝴蝶,静静地伏在几片新鲜的绿叶中间。唐梨伸出手,蝴蝶似有所感,美丽的翅膀颤了颤,慢吞吞地爬到她的食指上。 它是用于传信的灵蝶,雌雄一对,另一只在她的伴读及挚友、外祖父的关门弟子苏文那里。 唐梨探出一缕神识,与灵蝶相接,读到了苏文的来信。 看来,京中的情况比她料想的还要好。唐梨愉快地笑了笑,给灵蝶喂灵力时,比往常多了一倍。 灵蝶吃饱喝足,重新懒洋洋地趴在绿叶里休息。唐梨合上匣子,藏好,推门出去。 没想到,胡伽在书房里头,拿着一大张白纸,照着上午新做的扇骨比划,小心翼翼地用竹刀裁出扇面的大致轮廓。 看到唐梨站着不说话,胡伽朝她招招手:“哎,唐梨你过来。这把扇子做得小了点,你看画什么好?” 唐梨取笑他:“反正你每把扇子最后都毁得尸骨无存,何必废精神画扇面?” 胡伽哼了哼:“你以为我想?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本少爷的书画摆在京城书斋里,值百两银子!” “得了吧,那是他们见识短浅,没看过好的。你我的水平也就在伯仲之间,比师兄还差点呢。今早他给我画——” 前半截话脱口而出,唐梨暗叫不好,生硬地改成了:“——他给我看了画,是平生仅见的绝妙之作。” “是吗?”胡伽看她神态有点不对劲,狐疑地盯着她,“那我也让师兄给我看看。啊,对了,你躲房间里那么久,在干嘛呢?” 谢天谢地,这家伙自己转了话头。唐梨舒了口气,答道:“小文来信了。” 胡伽立刻放下手里的扇面,紧张地问:“她说什么了?不不不,把灵蝶拿给我看看!” 唐梨看着他猴急的模样,十分想笑,又记起去岁腊月,苏文及笄礼时曾探过她的口风,便成心逗逗他。 “没什么大事,京城稳住了,只不过……”说到这,唐梨面色郁郁地叹口气,“小文她嫡母见我不在京城,以为她没了靠山,算计着要她嫁人呢。” “什么!”胡伽大惊失色,“我不准!” 话刚说完,看见唐梨似笑非笑的神情,胡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给他下了个套啊! “你……”胡伽涨红了脸,愤怒地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行啊,窝边草不吃白不吃是吗?”唐梨笑吟吟道,“要不我去问问她?或者直接告诉姨母,让她上门提亲?” “不许去!” “好好好,不逗你了。”唐梨忽地敛了神色,严肃道,“其实我早就探过她的心思,觉得她未必没有此意。你两相识于幼年,一同受业于外祖父,知根知底,你还在顾虑什么?早点定下来为好。” 胡伽惊讶地看她一眼,很快又低下头,颊边浮起两朵红云,很不自在地回答:“你和我也是从小玩到大的,如今还不是跟冤家一样?得了得了,这事不劳你操心,我心里有数。” 唐梨满意地点点头。话已至此,该提点的都说过,剩下的看他们的造化了。 唐梨转身出了书房,侧耳倾听,斜对面的那间房有动静,隐隐有热油的香味传来。 她走过去,敲了三下门,未等里头的人应声,就推开了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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