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了什么?”胡伽追问。 唐梨低着头,轻咬下唇,看上去心事重重。 “秘密。”她敷衍地应道,“上路吧,天快黑了。” 说罢,她提起缰绳一抖,喊道“驾”。隐芦沿狭窄的山间小道跑了几步,收在身体两侧的雪白羽翼忽地展开,奋力一扇,一束的强劲气流将一人一骑向上托举,转眼间已高过林中树木,又继续扶摇而上,直到群山尽收眼底,目之所及,一片郁郁青青。 身后传来胡伽的惊叫和欢呼,啸风载着他赶了上来。两兽一应一和地嘶叫了几声,同时撒开蹄子,在空中奔跑,如履平地。 唐梨压低身子伏在隐芦背上,心想这样应该能避一避风。然而,没过多久,她直起身,疑惑不解—— 风呢? 她低头望向大地。此刻天色近晚,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被地平线大口吞噬着,渐渐浓重的夜色模糊了大地上的万物,不过尚能勉强辨认。 唐梨一边默数风翼的步子,一边观察下方景物。三四遍后,她恍然大悟。 她叫胡伽:“你出门多,看看我们到哪里了?” 胡伽莫名其妙:“这才走多久,还没离开京郊吧……等等!这不是东宁府的城楼吗?临江而立,有很多做生意的渔民……哎,不对,怎么就不见了!” 唐梨心中惊诧,继而赞叹不已。 算算成京到东宁府的距离,风翼每踏出一步,他们就跨越大约一里,因此他们所见到的景象并非连续,而是跳跃着变化,真正的“移步换景”。她猜想,这种神兽能使附近的空间折叠,不受约束地穿梭。之前以为“日行万里”是文人的夸张说辞,没想到所言不虚。 胡伽听了她的解释,击掌赞叹:“师兄住的地方,估摸着骑快马也得花半个月。有了这风翼,我们今晚说不定赶得上住他家里!” 唐梨极目远眺,沿途不少规模不小的城镇一闪而过,华灯初上,一片璀璨,仿佛被大地俘虏的星星。 她心想,能驯养风翼这等神兽的人,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 *** 夜渐渐深了。虽然感受不到风,沁骨的寒意仍透过衣衫。胡伽打了个哆嗦,往手心哈了口热气,问:“什么时辰了?” 唐梨仰头看看星空,道:“大约亥时初。你看得出我们到哪儿了吗?” 一路往西,大城镇越来越少,甚至隔很久才出现一个小村落,昏暗的火光从茅草屋的窗间漏出,就像洒落在地的点点萤火。 “看不出来。不过这地方鸟不拉屎冷冷清清,应该不远了。” 正说着,身体忽然一颠,紧接着急速下坠,耳边风声骤起,冻得耳廓生疼。胡伽吓得紧紧抱住了啸风的脖子,惹来一阵不愉快的马鸣声。 “乖乖,你好歹让我准备准备吧!”胡伽抱怨道。 隐芦载着唐梨,慢悠悠地扑扇翅膀降落在地面。她举目四望,问:“你有印象吗?” 他们降落在一处山脚下。胡伽环视周围,肯定地说:“没错,就是这座山。不知阵法还在不在?既然是请我们做客,不会太为难吧?” 山不算高,莽莽苍苍的森林覆盖表面,在黑夜里犹如千万个沉默而尽职的守卫;一阵风过,憧憧暗影摇曳间呜咽不断,声声凄切,闻之心惊。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在他们眼前,盘盘曲曲绕了一段,隐没在树林里。 “进去吧,见识一下师兄的杰作。”唐梨跳下地,攥着缰绳,隐芦却将两翼收在身侧,先她一步走上了小道,似乎想给她带路。 走进树林,残月微弱的清辉完全被繁密的枝桠遮挡,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胡伽摸出火折子点燃,借微弱的火光,见前面的唐梨走走停停,不时扣一扣小道两旁树木的皮。 不一会儿,唐梨停步笑道:“原来如此,此阵可随季节时辰甚至天气而变动,若先找阵眼再寻出路,确实麻烦。” “切!就你知道?”胡伽不以为意,“然后立自身为中宫、定阵、找生门?告诉你吧,我也是这么干的,问题是阵法的关键不在这儿。” 唐梨对他泼的冷水置若罔闻,牵着隐芦,离开了小道,往树林深处走去。胡伽耸耸肩,在后头举着火折子给她照明。 七拐八弯地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脚下的土路突然间变得松软,踩上去沾了一鞋底的泥。眼前视野豁然开朗,一路走来的茂密森林到此戛然而止,像是被取材的伐木人砍光了。唐梨还想上前一探,隐芦却仰头长嘶,低下头叼住她的衣袖,轻轻往后扯。 唐梨从怀里取出一颗珠子,向前一弹,珠子打着旋儿,悬浮在一人多高的位置,发出莹白的光。湿泥上方笼罩着一片乳白的雾气,在珠光下,雾气内部的丝丝缕缕缓慢游动。这雾气浓重而厚实,珠光勉强够照亮地面,只见距离他们站立之处仅几步远的地方,湿润的烂泥泛着盈盈水泽,一只只水泡“咕嘟嘟”从地底下缓缓升起,在泥沼上冒个头,撑破时“啪”的一声轻响,一股陈旧的腐烂气味弥漫开。 “生门……不通吗?”唐梨一手托着下巴,沉吟道。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回头望向来时的路。 胡伽打了个哈欠:“没用的。向死而生,我也想过,可按死门的方位走,最后是一片汪洋。我不信邪,八门都走了个遍,没一个通的。看上去,这就是一个必死之局。” “那你是怎么脱离此局的?”唐梨问。 胡伽挠挠头,有些惭愧地说:“其实,当时我走累了,靠着树睡了一会儿,等醒过来,人已经回到了上山那条路的入口。” 唐梨招手召回照明珠,低头沉思,两手抛来抛去把玩了几下,引得四周光影摇晃。 “胡伽,”她问道,“奇门阵法你学得如何?” “还行吧,干嘛?” “这道生门,我找对了吗?” 胡伽乐了:“你比我厉害呀,还能有错?” “既然如此,那么这生门,就是生门。” 胡伽不明所以:“嗯?没错啊……” 话音未落,就见唐梨回眸冲他一笑,少女的明媚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隔了层纱,朦朦胧胧的,雾里看花花更娇。 胡伽一看,暗叫糟糕,但不等他做出反应,衣领就被揪住,紧跟着身体悬了空,整个人头上脚下,在半空打了个滚,直直地砸向沼泽地。 “啪”一声闷响,胡伽仰面朝上,大半个身子陷入了泥里,腐臭的沼泥涌进耳朵,粘腻的触感恶心无比。他惊慌失措地挣扎,沼泥里却仿佛生出无数触手,像猎捕飞虫的蛛网,贪婪地将猎物收入囊中。 胡伽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把身体调整到舒服的姿势,听天由命地一点一点下沉。烂泥淹没他的口鼻前,他还来得及抬头瞅一眼,见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立在岸边,轻轻抚摸着隐芦的头,很是亲昵,神情专注而温柔,哪里看得出刚刚把一个大活人掀下沼泽? 这丫头搞什么鬼!因为坏了她的计划所以报复?等她消了气,会救自己上来吧?可是万一来不及呢?胡伽迷迷糊糊中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终于完全没入黑暗。 然而,想象中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他的脊背重重地撞到坚硬的岩石,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屏住气,眼睛睁开一条缝,入眼是月亮的清辉,从头顶密集的枝杈间漏下,影子落在铺满厚厚积叶的地面,寥寥几笔,疏密得当。 摸摸身上,除了一些灰,看不到别的污迹。奇哉怪也,先前沉入泥潭的感觉那么真实,难道都是幻觉不成? 他翻身想站起来,不料他躺的地方竟是山崖上一块突出的岩石,这么一动,直接滚到岩石边缘,瞬间失去了平衡,从半空跌落。 胡伽一声惊呼尚未出口,腰间突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被一条绳索样的东西紧紧勒住。他抬手去摸身上,却好像什么都没有;眼角瞥见一抹鲜艳的红,顿时明白过来——是唐梨那丫头的落霞鞭。 在他方才躺过的岩石上,立着一道窈窕的身影,长发松松束起,红衣飘扬,右手握着白玉柄,柄的一端吐出绯红的、绫带一样的东西,如蟒蛇长信,近看却会发现,那绫带并非实体,而是一束类似火焰的光带,舞动时矫若游龙,光华潋滟。 唐梨将胡伽“刷”地提了上来。胡伽手脚发软,惊魂未定,恨恨地盯着唐梨,她却无所谓地耸耸肩,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尖利地划破夜的宁静。 不一会儿,有风疾来,隐芦、啸风两兽凭空现身,扑扇着翅膀悬浮于半空。 “呼——猜对了!”唐梨安抚着有些躁动不安的风翼,长舒一口气。 她对一肚子火的胡伽解释道:“找生门简单,障眼法也不算十分高超。不被假象蒙蔽,相信眼前是生门而非绝路,这才是设阵者的考验。” “所以你先把我丢出去探路?”胡伽强忍着揍她一拳的冲动,捏紧了拳头,不断提醒自己不和女人计较。 唐梨扑哧一笑:“你这么爱干净,就算知道出阵的法子,只怕还要磨叽半天,不如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胡伽气鼓鼓地哼了声,闷闷地说:“每次你皮笑肉不笑时,总没好事。走吧走吧,让它们带路。” 两人跃至风翼背后坐好,风翼张大双翼,在空中滑行片刻,落在一片山林里。 树林深处幽静而黑暗,月光挤过层层叠叠的枝叶,已经微弱得不如烛火。穿行在一排排树木间,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象极易使人迷失。隐芦却轻车熟路,连哪处有一棵从中折断、倒伏在地的树都能提前避开。沿途不断有枝干斜岔出,以刁钻的角度横在面前。唐梨起先还不时偏头躲一躲,后来发现有隐芦载着,总是能险而又险地堪堪避过,便放下心来,伸出手抚摸隐芦油光水亮的鬃毛,笑道:“好孩子。” 隐芦应该听得懂人话,它受到鼓励,欢叫数声,足下骤然发力,狂奔起来。 唐梨不慌不忙,揪着隐芦的鬃毛定住身体,回头对后面的人喊道:“我先走一步!” 唐梨将照明珠放回袖中,周遭立刻陷入黑暗,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模糊成大块灰色影子。胡伽早被远远抛在后面,偌大的森林里静得出奇,只有隐芦的蹄子敲击土地的清响和长年累月堆积的枯叶摩擦而生的沙沙声。 一时间,唐梨心中忽然生出莫名的惆怅:此刻目不见光,耳不闻音,真正的隔绝了尘世的喧嚣纷扰。虽然在成京那个住了十几年的华丽的宫殿,面对种种尔虞我诈时,她做梦都希望远离那些烦心事,然而一朝流浪到陌生的山野,还是忍不住忐忑,忍不住担忧未来的日子。 正胡思乱想,就听隐芦兴致勃勃地高声嘶叫,速度又快了几分,她才恍然发觉已经出了树林,身处一片开阔的草坪;环视四周,附近的山岭遥遥相望;再向前看,朦胧月色勾勒出一座小屋的轮廓,白纸糊的窗棂间透出淡黄色光线,虽然黯淡,乍然出现在深夜里,亦显得格外温暖。 门前有个人提着盏灯笼,身姿挺拔颀长,见到唐梨,人影向前走来,朝她挥挥手。夜风拂过,他身上浅青色的斗篷高高扬起,飞舞鼓动。 隐芦一鼓作气跑到那人跟前,得意洋洋地低头蹭蹭他的肩膀,似乎在邀功。 那人在隐芦头顶揉了几下,轻笑着,声音低沉悦耳:“辛苦你。” 接着,他望向唐梨,伸手解开兜帽,一头柔顺的青丝披了满肩。灯笼的火光跃动,投射在他精致英挺的眉眼间,留下错落有致的光明和暗影。 “师兄?”唐梨试探地问道,“我是唐梨。” 男子眼中含笑,正要回答,却被远处一声高喊打断。 “喂,唐梨!你穿这身衣服跑得那么快,赶着嫁人吗!” 唐梨忙转头斥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快来见过师兄!” 胡伽骑着啸风,一路快步小跑近前来,跳下地,向那男子作个揖:“师兄,惭愧惭愧,深夜前来叨扰。” “胡伽师弟,梨……师妹,”年轻男子浅浅笑着,行了一个同辈的见面礼。 “在下,陶书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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