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变陡生。 平素在媒体访谈中向来表现得理智知性、不动如山的常士岚,竟然毫无预兆地动了怒。 只见她指尖微动,虚拈了个法诀,却如同裹挟着满袖罡风,带着催山裂石般的气势直朝着那画僧面门呼啸而去。 真龙之怒,雷霆万钧。 刹那间! 无可遏制的惧意从心底骤然涌出,恐怖的压迫感简直浓烈地让人窒息。 浑身的骨骼都颤抖地摩擦着,甚至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吱吱”声,高灵整个人抑制不住地疯狂战栗。 仿佛险峰高峻崩塌而下、骇浪滔天汹涌而来,这是藏匿于灵魂深处、难以磨灭的,对于强者、自然——或者天道的敬畏本能。 高灵第一次直面如此磅礴的威压。 她突然清醒过来,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幼稚了。 她曾经单纯、甚至愚蠢地认为,那宝匣的背后只不过是个奇异神秘、绚丽斑斓的非常规世界而已; 而这两天同陆池颓道人等人的接触,她也是无意识地带着旁观者般、置身于书本之外的看客心态。 因为无知无智,所以无惧无畏。 她如此浅薄,因只看到了那门后的新奇与光鲜,却自以为是地忽视了那绚烂背后与之并行的危机和风险。 这般愚昧的轻忽大意,毫无准备的她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简直一触即溃。 这便是无知的代价。 忽然肩上一暖。 所有的一切压抑折磨都戛然而止。 陆池稳稳地揽住了高灵的肩膀,以免她脱力滑倒。而另一只手平抬过肩,正虚挡在常士岚的掌锋前。 常士岚竟一动未动。 收了拦在那画僧面前的手,陆池微笑颔首,彬彬有礼,金丝的镜边泛着柔光:“常老板,您失态了。” 闻言,常士岚才如梦初醒般收回了攻向那画僧的手,看向陆池的神色晦明莫测,额角竟隐隐有冷汗浮出。 不过,她的脸上转眼间便恢复了一派泰然沉着。 她后退一步,便转身挥手,一阵寒意凛冽掠过众人。 她冷声道:“速速去了这皮相,碍眼。” 那“画僧”整个人骤然变形扭曲,仿佛正被千万只巨手撕扯着,场面十分令人惊怖。 高灵倒抽了一口冷气。 陆池仿佛安抚般轻轻拍了她两下,示意她不必担心。 高灵眼睁睁地见那“僧人”,居然在她眼前变成了一支紫毫玉管雕凤纹的笔。 竟是灵物化形。 半晌,那玉笔才化成了一个长发白衫的圆脸少年,神色难堪、无措地倚倒在地上。 常士岚却没有再为难那少年。 她仿佛心情极差。 背对着众人,她将那方砚台搁置在桌案上。 常士岚摆了摆手,声音疲惫:“你要的东西。” 那少年闻言一愣,硬是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奔向那方罗纹歙砚。 可少年的手刚触到砚盖,便怔了一下。他随即便转过头看向常士岚,声音嘶哑:“我要的是他的天魂。” 常士岚也转过头,与圆脸少年对视,威压渐起,眼神冰冷锐利。 那少年立马撑住了面前的桌案,双臂战战,却仍是倔强地直视常士岚,重复道:“……我要,他的天魂。” “痴人说梦。” 常士岚的神色不屑且冷漠。 她冷哼道:“若你不是他的钟爱之物,我早就碎了你的元神。” “世上多的是你这种渺小又贪婪的人。没有半分自知之明,却满心痴心妄想。” “我不是痴心妄想!”那白衫少年喊的声嘶力竭。 他显然已经无法应对常士岚磅礴的威压,无力支持般摔伏在地上,不住地呛咳。 高灵心中一震,不由得怔住。 常士岚说得没错,她又何尝不是渺小且贪婪。 她满心都是渴望。 无论是陆池说的法门或是自由,都使她心动不已。 然而她却如此渺小不堪。 尤其是在她见识过绝对的力量后。 高灵的心渐渐沉落,但却仍然有什么在心底叫疯狂嚣挣扎,难以按捺。 她确实贪婪无餍,却不甘渺小脆弱! 陆池突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念头。 他对常士岚温声道: “你想招魂。”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常士岚沉默了一瞬,却昂首看向陆池,甚至带着几分骄矜狂妄:“是又如何。” 那圆脸少年听她如此说道,难以置信般惊怔望去。 陆池闻言,却在众人的注视下,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做不到。” 常士岚闻言脸色微沉。 她却仿佛对陆池颇有忌惮,冷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陆池略一沉吟。 “真龙内丹确实可以起死回生,这也是为何少有龙族出世的原因。” 他淡淡道,“因为多数的龙,都在渡劫后正虚亏衰弱的时候被屠杀剖丹了。” 常士岚不发一言。 “你想招魂之后再用内丹催化,这想法并没有错。但你肯定也听过一句话,叫做人死不能复生。” “你有没有想过,笔灵的砚中为何只有天魂。” 那圆脸少年闻言面色一白,眼中希冀之色褪去,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常士岚望向那少年。 笔灵面色悲切,几度欲言又止。 他颤抖着开口,声音悲苦喑哑:“……他的天魂被我强行留住,存于砚中;地魂如常,归了因果;而人魂……” “散了。” 常士岚闻言猛的一晃。 有如胸口被人重锤般,竟突然喷出一口鲜血。 她丹唇含血,面容苍白,相比平时的艳丽恣意,竟别有一种脆弱到惊心动魄的美。 听到少年的话,她强行维持住面色镇定不溃,却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那少年失神般瘫坐在地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这一生无子无妻,无家无国,无牵无挂。这褴褛人世,又有什么能够让他留恋的。” 常士岚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那样一个鲜衣怒马、惊才绝艳的人……竟然会觉得这人世破败、褴褛不堪吗。 常士岚甚至还清晰记得,那年同他登山采风,携酒送别,正值秋月圆明。 家国残破飘零,他早已无心作画,只是沉默地坐在石上吹着横笛。她倚歌和之,把酒为伴,直至黎明。 他忽然笑叹:“如此好风良景,独缺烟岚漫山。” 潜蛟得水便能兴云作雾,他的愿望对于她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 她清吟高歌,化形入水,带起江面波光流转,转眼间,便是万里云岚翻涌。 蛟龙腾踔,青波脉脉;烟岚漫卷,山河失色。 见此瑰丽奇景,他不由得失神愣怔。 半晌,他才低声叹道:“……惟有青岚寄云树,却是……思国望北意难堪。” 说罢,他便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对她朗声而笑:“胸壑为绢意为笔,你赠我这万里叆叇云岚,我已画成。” 说罢深深一揖,翩然而去。 一去经年,便是永别。 …… 常士岚只觉得两颊冰冷,恍然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忽然笑了。 “……是了,我竟然,从来都没懂过他。” “……他画过断崖流水,画过峭壁孤松,他那样一个清刚简逸的人——” “……却从未画过云岫烟岚啊。” “不。”那笔灵却忽然低声道。 “他画过。” 常士岚一怔。 “他身染重疾,却并未辍笔。” 圆脸少年仿佛心有不忍,双目微阖。 “他甚至忍着寒秋露重夜登批云峰,只为画下一纸山水烟岚。” 笔灵有一瞬间的失神,仿佛回想起了什么。 少顷,他才幽幽开口。 “……后来,他却将那画烧掉了。” “他说。” “‘画已在心,又何必磋磨笔墨。’” 常士岚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双手掩面、呜咽悲鸣。 面对万千谣言、恶语中伤依旧岿然不动的商界龙头巨鳄,如今却难掩脆弱,如孩童稚子般痛哭失声。 良久,她才哽咽道。 “……可他心中的山水,” “我此生再也无缘得见。” 那少年却忽然摇晃着站起身来,面带悲怆,眼含轻嘲。 “可他心中总是有过山岚相伴!” “我倒是见过他心中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一松一鹤,” “可我与他相伴多年,却不过只是他钟爱的器物!善用的工具!” “我除了在他身死后收殓残魂,我又能做什么!” “我因他而生!” “……却入不了他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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