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迫于朝臣对摄政王婚事的压力,曹太后终于松口,离寿宴尚且半月有余,世家贵女们不辞劳苦聚在远在城郊的御园中,名义上是陪太后赏秋,实则为了给太皇太后相看,御园中一扫往日的萧瑟,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自摄政王重病之后,姜绪这个名字迅速退出了云楼城的佳婿名单。放在平常高攀不起的人一朝失势迅速跌入尘埃里,更何况这个人重病在身恐不久于人世,受利益驱使的婚姻便是如此。关于摄政王的病情,太皇太后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只以为是寻常的气血亏虚,还曾抱怨过太医无能。    人人都以为姜氏再无转机之时,摄政王居然又重新清醒过来,他的身体隐隐有恢复的迹象,这就够云楼城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重新考量一番了,这位摄政王不似他看起来那样平和无害,搞不好是为了故意示弱,让曹太后与小皇帝斗上一斗,更何况外面疯传摄政王手握重宝……待到时机成熟废了小皇帝自立也不无不可,到时候从他们这些人想要抢得从龙之功可要趁早,就算他无心那个位子,也还是先帝托孤本朝唯一的摄政王。    俞静茹就是在摄政王病重的时候被推到风口浪尖的,她是前朝太师之女,太师么,不过是先帝虚封的一个衔,正好可以远离云楼城中的政治漩涡,她也乐得安宁,虽然年岁大了些,出了母丧另寻一门亲事即可。可她的爹爹满腹诗书却是个棉花垛做的窝囊货,曹太后稍微一暗示,摄政王病重需要一门冲喜的亲事,她爹爹就乐得把她送出来填这个空档,一向精明的继母甚至慷慨地给她添了许多嫁妆,说起这桩婚事话里话外都表示是他们好不容易替她高攀到的,并无一丝苛待她之意。    难道还要她感谢他们吗,俞静茹咬牙想,她的亲妈不在了,婚事上才能被他们任意拿捏。当时谁都知道摄政王没有几天好活的,为他寻医求药的皇榜张得满大街都是。可是那又如何,她这种没有倚仗的人有谁会在意她的想法,有谁会在意她的幸福。他们俞家所需要的只是她的服从。这门婚事真那么好的话怎么不让俞静莲嫁给摄政王,当一个虚头巴脑的摄政王妃。索性后来摄政王的病情似乎有好转,冲喜的事情才算搁浅下来,索性曹太后只是口头暗示,她与摄政王还没换过庚帖,也不算坏了她的闺誉。俞静茹的视线匆匆扫过满面堆笑的世家女子,这些人前些日子还对摄政王妃的位子避之唯恐不及。女人就是这么奇怪,强塞给她时她不要,有人来争抢又后悔当初的决定。听到太监的唱喏,俞静茹收起心思,敛神上前给太皇太后请安。    “这位是俞太师的女儿,闺名唤作静茹。”秋亭嬷嬷轻声对太皇太后说。    太皇太后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脸蛋白净,身材匀称,礼仪上挑不出一丝错处,满意地叫起赐座。    随后世家女子们次第上前请安。邢朱混在这群人里举手投足全是不自在,她没受过严苛的礼教训练,还是几天前王爷特地找了宫中的姑姑给她恶补一通,只说几天后要到园子里给太皇太后请安,礼仪上不能出错,太皇太后问什么答什么走个过场就成,所以她来来回回都是学的“太皇太后吉祥”“太皇太后如意”这几句。    邢朱跪安已有半晌,时间长过其他任何一个女子,她谨慎地垂着眼睫将视线停留在膝盖前第二块地砖上。长春仙馆内鸦雀无声,她甚至可以听到馆外鸣玉溪的水流声。    太皇太后看向她的眼神里透着几分失望,她的儿子喜欢就是这样的,容貌平平不打紧,规矩也马马虎虎,她早有耳闻,儿子将人留在府里贴身服侍,不过一个医女么,将来抬了做妾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眼下这个情况摆明了是要选摄政王妃,儿子巴巴地把人递到跟前,原来存的是要她记玉牒上族谱的心思。太皇太后这辈子最恨身份低微狐媚惑主的女人,曹太后即是前车之鉴,于是对殿中跪着的女子更加挑剔。    太后久不叫起,殿中其他女子或探究或不怀好意的目光就全落在邢朱身上,她如芒刺在背渐渐开始不安起来。太皇太后似乎也意识到这件事情,她老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也不打算在规矩礼仪上为难一个陌生的平民女子,问过名讳和年龄后也叫她起身。邢朱这才松了一口气。    问安的章程完成后,太皇太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让她们跪安,又是赐茶又是赐点心,气氛很是和乐。女孩子渐渐也放开拘束,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给太后祝寿的礼物,邢朱献的是一架万寿颂缂丝围屏不算僭越也不会失礼,俞静茹送给太后的是她亲手绣的天和长泰绣迎手靠背坐褥,太后看了啧啧称奇,看这手艺险些都要把万岁山绣房里的姑姑们给比下去,夸得俞静茹很是受用。    人一多就形成了圈子,云楼城的贵女圈里,俞静茹是出身名门的琼闺秀玉。这些贵族小姑娘们镇日里绣花、写字抚琴画画,说起来都是雅好,但在圈子里就变成了一种争阳好胜的资本,像俞静茹这样的非要掐尖把其他女子都比下去不可。未出阁前比衣裳,比首饰,含蓄一点的就比作诗、比写字,在娘家的时候比出身,比家世,出阁之后比夫婿,比生养,总之没有什么不能拿来一比的。    过了晌午太皇太后心情大好,便亲自领着女孩子们去万岁山的绣房转一转,似是有意抬举俞静茹。御园的绣房坐落在万岁山的背面,同园子里的其它建筑一样雕梁画栋,飞阁流朱,成群的绣女们在这里没日没夜的劳碌只是为了后宫的主子们偶然的兴致所至。    一进秀坊,殿内外依次铺排开大小不一的绣架,绣架旁摆着五颜六色的丝线和各种花样子。管事姑姑领着绣女们在宫门外对着太皇太后盈盈下拜,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叫她们起身。    夏国皇族女子并非完全不事生产,太皇太后年轻的时候就是刺绣的一把好手,极为擅长绣金翠夺目的孔雀,她随手拿起一件精巧的丝绒针插,似乎终于找到一件称心的事件,跟女孩子说起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就拿这不起眼的绣针来说便有许多门道。”说着微微扫视一圈在场的女孩子们,颇有一番考量的意味在里头。    “臣女用过圆头针和尖头针。”鸿胪寺卿之女笑吟吟地回答,她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十分活泼讨喜。    “还有羊毛针、苏针、欧针、钝头针,有一种欧针,鼻底可利,容易刮伤手指啦。”    ……    “绣针虽以又细又长为好,但针头太尖极易刮伤绣面,针鼻原滑才不会咬线。”显然俞静茹在绣艺一门造诣远高于其他女孩子。    想到被她气到卧病在床的绣艺师傅,邢朱决定眼观鼻鼻观心千万不要引起他人注意为妙。但事与愿违,那班闺秀们知道摄政王曾专门请冠绝天下的绣艺师傅入府教习女眷,这名女眷又恰好在她们面前,哪能轻易放过她。    不知是谁起的头:“听闻邢姑娘的绣艺得到陈绣传人曹师傅的指点,想来是十分出众的吧。”    邢朱闻言面露尴尬。倒不是女孩子们故意要挤兑她,曹师傅的绣艺独步天下,又不轻易收徒,听闻是曹师傅的徒弟,大家不免想要观瞻一番。太后也饶有兴趣,她在闺中还曾绣过陈绣的样子,但陈绣传人一直不肯入宫,未免给太皇太后留下些遗憾。  在王府的时候没有人告诉过她成天板着脸的曹师傅原来有这么大的来头,她的绣艺的确拿不出手,更不想顶着曹师傅高徒的名义忝辱了她,便轻声答道:“曹师傅的确指点过民女,但民女绣艺拙劣,不敢以曹师傅徒弟自居。”    在场众人只当她自谦,最终连太后也开口让大家都露一手,免得她一人绣花不自在,邢朱不敢违抗太后懿旨,只能枯着眉头同其他女孩子们一样坐到绣架前。    各人手边绣针、棚子、顶针一应俱全,俞静茹率先下针,她的绣法一向精细,本不适宜短时间的比试手艺,但她心思灵巧以色彩富丽取胜,不一会绣出半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其他女孩子们也都蕙质兰心,绣得自然工整,针步均匀,绣花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绣好的,看得出来她们在闺中没有少下功夫。太皇太后在殿中信步踱走,时而驻足端凝,时而微微点头。到了邢朱这里,太皇太后呼吸一窒,这绣的是什么东西,针法凌乱……不不不,简直是乱七八糟,五岁的小孩的绣工都要比这强,太皇太后登时面上不喜,本想观望一下这女子,也有可能是个内秀的为儿子所看中,没想到内里个也是彻彻底底的草包。太皇太后拉下脸正要治她一个失仪之罪。    邢朱感受到太皇太后的目光,似火在身上烤,她的脸有些红,十分不好意思,再也下不去针,于是眼神飘飘忽忽地看到太阳下反光的物什,带着幽幽蓝光,不是镜子,是再锋利不过的刀剑!    她顺手抓起针插转身扑倒太皇太后,口中大喊:“有刺客,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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