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灯光下铃医细细看着那只翠镯。极品翡翠已是难得,三彩更是罕见。只是,四年前他也见过一只,却不是这只。    那时,他夜间赶马,一盏车灯让他看见路边晕着的一对苦命鸳鸯。男的奄奄一息,女的脸上尽是泥。等把他们救到医庐才知道这一对正是逃婚私奔的司徒千金。那小子也通医理,又有些聪明,那小姐落落大方又善解人意,借着养伤躲灾,也教了他不少分药识药的内行道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让他看见那小姐藏着的三彩翠镯。今日再想,时川那小子当时真是下了招儿好棋。不只让自己让出了医药的半壁江山,更得了公子的庇护。    就是不知道,司徒府两个小姐谁才是那个真凤凰,或者两个都是假的,真的一直在府里。    谁,知道呢?    “安叔,司徒平锦是咱们要找的人么?”申屠丰看他看了半天,他表情越发表情古怪,忍不住想要知道哪个才是真的。    铃医也不回答,只是微微摇头。    申屠丰皱着眉一拳打在桌上,震得油灯都动了动,铃医赶紧护好翠镯,连声唤道:“欸,小心,小心。”    “我看时川就不是好人,司徒平锦不可能是真的!”夺了铃医手里拢着的镯子,照了照,也看不出什么明堂:“故弄玄虚。”放进锦盒,啪的一声盖上,抓起盒子一下扔的老远。    铃医起先还提心吊胆,然后看那盒子落得地方,翻了个白眼,端起茶杯嘬了一口,悠悠放在桌上。    “你呀,嘴硬心软!”偷偷瞥了一眼厨子。    “也不怪司徒家故弄玄虚。两个女孩儿是他们家的嫡亲小姐,一个是友人所托,能得他家这般看护,司徒槐是个大义之人。他家,对咱们有大恩。不管司徒平锦是真是假,咱们都该照顾的。”    申屠丰面上渐渐舒展:“司徒大人是个好人,他女婿也太不地道,怎可让一个弱智女流深入那等虎狼之地。”    “你们就为小朵儿担忧,怎不说蓝锐外的驻军?我可听说领兵小将是个才十六的少年。”    铃医眉目之间都是疼惜:“他,还是个孩子呐。”    申屠丰没见过那个小将,但此时听着也有些不是滋味。    铃医却知之甚详。    “他,就是司徒家最小的那个孩子,当兵的时候,才十二三。谁说她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庶女能嫁给太子?庶女能让嫡子为她当兵?庶女能独自活过战乱?”铃医手握成拳咚咚叩着桌案,隔了半晌才轻幽幽说了句:“他们家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她,也好。他家教得好。”铃医的孙女早慧,一双眼睛更与常人有异。全得司徒平朵半年教导,如今才算开朗些,想起那个柔弱的女子,铃医不禁缓缓笑了。    “她长得不像她娘,但气质、心性是一模一样。”    申屠丰也笑了起来:“我缺个妹妹,她这样刚刚好。”    他笑起来有些憨傻,却是十足的真心。铃医看着他,想着他们那一家子的山贼大老粗,各个都是一点就着的炮仗,果真是缺了一个这样的女孩儿。    “你娘看见她肯定喜欢。”转眼又想起那丫头眼下正当紧,那一家子山贼有钱又不照规矩,正好帮她撑腰:“你这回说不定既有了媳妇,又得了妹子。”    转而眯着眼睛一下下捋着稀疏的胡须。    掌厨身上一阵抖,媳妇?不敢不敢!有妹子就够了。    *    从贴了红榜,南乡封了山门,日日都热闹的很。整日不断传来丝竹管弦,更有种种曲歌音调。各色的脂粉香料、锦缎布匹源源不断直让人看花了眼。    芙蓉阁里却是一片静悄悄,多少裁缝绣娘等的腿发胀背发酸都等不下来一人进出。    小君倚着窗子正看着阁楼下面采柳正和一个小丫头争抢着一盒水粉,两人谁都不愿放手,最后小小的盒子被扬上了天,一盒水粉纷纷扬扬的洒在了风里,清清淡淡的浅粉,真是好看。    小君关上窗子,哈哈直笑。    “可惜了那盒胭脂,颜色落了脂粉婆子一脸。”她挥着帕子兴高采烈地比划着。    尔风正给平朵讲着评花的规矩,让她这么打断反倒忘了讲到了哪里。    平朵也认真的看着小君笑:“让她这么费心真是羞愧难当。”    尔风与采柳交好,自从知道她心藏祸心,每每看见采柳为评花忙前忙后,就很是愤怒。    她不知道采柳为何这么上心,更不知道她为的是什么。可小君这样看热闹,她也不好受。    “知道你是过路的,看不上我们这些小打小闹。但评花,在我们中不比你们选妃轻。你要真的感激,好歹看重些吧。”尔风放下手里拿着的册子,噔噔出了房门。    两人听到楼下咯吱的开门声,知道是嬉笑让她难受了。    小君走到尔风方站着的地方,冲着平朵轻摇了摇头。    “她心眼干净,看不得这些。可,现在不得不说。我也不是故意让她难堪,现在她不看清楚,往后恐怕伤的更重。”她端起桌上的点心盒子,放到了平朵面前。    平朵拈起一块豆沙糕,低头敛眉不置可否。南乡确实不是安稳的地方。    处处红颜美人,处处血肉白骨。她死里逃生得了一命。参加评花,正与时川计谋吻合。若能让她们逃出升天,回归平淡,也算报恩了吧。    平朵从来不是善人,更非恶人。祖父和父亲没教过她柔弱可欺,她自小就跟着王孙贵族学着权谋,也知道何时低头何时强硬,对一群女子使用计谋,尽量少写悲伤是她唯一能做的。若能选择,她愿意一直是竹鸣的普通妇人,日出日落,仅此。    小君只当她没见过这样的勾心斗角,也不多说。    “往年评花我们大多不参加,就给些姑娘孩子做个指点。只是,今年除了名,倒不得不珍惜起来。她说的也不假,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是打仗的将军,我们这儿是一花开出百花残,我们也不是天生就是这个行当的,也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    她注视着平朵,眼睛一点不掺假。    “老天给的命,我们只求活的更好一些。你生来矜贵,当然不知道贱民的艰辛。你要不想,我们也不强求。”    平朵仍是低着头,相似的话,她也曾听过,说话的女孩儿比她更加伤怀。    女子都知道女子的艰难,不愿欺她是她们的善良。    “没有什么矜贵。有时候,神也是会选人的。”    一句这样的话,让小君不知再说些什么。她,也不好过。    “瞧瞧,写的可真细致,你哪用的了这些。”小君呵呵笑着拿起尔风整理的册子。    “评花,是文人起的名儿,不过也就是选美。却又不止这一项,他们总想外面的人儿又美又有味儿,想了几个点子,比出个一二。”她放下册子,也拈了一块糕点。    “你也不必害怕。不到最后根本见不上人。”    “符合要求的太多,一次也就发个一百多张的名帖。”她点点桌上的紫金花筏:“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上的榜,但少不得与她有关。”    平朵知道她说的是采柳。    前天醒来,看到自己的境况,她就知道不好。她们说自己早就中了毒,她想了半天,有机会下毒的也就几人。彼岸花毒的潜伏时间让人只能怀疑是她进南乡之前就中了毒。    安大叔医术高明不会让人有这样的机会,那就只能是采柳夫妻了。    当日他们说她是个傻的,可近几日除了第一天,她从来没有发作过,言行举止与常人无二。    花承平安插她进来,知不知道他们对她下了毒,他们夫妻到底是谁的人,她是为何发作,碧潭还有什么秘密,安寒为何没有说?    还藏了太多。    果然像时川说的,只要一股外力,红门瞬时分崩离析。采柳,就是红门崩塌的缝隙。    小君还在讲着评花的规则。    “第一关是色,找画师画了像交到豆里评花会,之后有专人进行审阅,次等的也就没了资格。这一项最多通过的也就五五之分。”    “第二关比得是品。品行只能通过口口相传或是匿名举报,为人失德的进不了豆里,就结束了评选。最后能真正参加评选的顶多二十多人。”    平朵听的认真,层层筛选真的与宫中评选相差不了多少。    “第三关是韵,挑个最能凸显情趣的不拒什么诗词歌舞都是可以的,大多都有教导妈妈代替。这次我们打算让尔风舞剑,你放心她的舞,是连城主都举杯的。”    小君将说完,脸上还带着骄傲的笑。背后两声咳嗽,这才想起眼前的人正是城主正妻。    尔风提着剑,面色尴尬。    平朵反倒笑了,她怎么都没想到,她致远哥哥在这儿还有朵桃花呢,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尔风虽没有小君的艳丽,但一张瓜子脸长得也美得很,眼睛少了几分情意,一脸坚定的样子也很是媚人,抿着的唇,提着剑,束着发,有几分俏仙姑的意味。    平朵越看越喜欢,这样的人儿说不定真是致远哥哥喜欢的样子。不知为何尔风红了脸,还娇羞的低头躲避。平朵眼睛笑的弯弯,纤细的指不由自主的抵在尔风下颌。    小君站在一侧遮着眼,红了脸。怪不得南乡的女子喜欢喊武岩哥哥,两个美人含情脉脉,情思涌动的样子,也让人这样害羞呢。白衣美人红唇微启,眼里满是情愫,手指微微挑着灰衣女子的下颌,那女子也羞着脸低着头,她们衣带交缠,衣袂相连……    她知道南乡有女子这样相互慰藉,向来嗤之以鼻。如今看来,女子与女子才是真的爱恋。才知道,女子之间也能琴瑟和谐,交互融融。看着也更美丽一些。    “朵儿妹妹,不便打搅。我先告退。”她遮着袖子,轻声告退。再待着就不识趣了。    “呀!”平朵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    “看风姐姐长得可爱,平朵失礼了。”平朵实在不知自己是何时走到尔风身边,更不知自己怎么就做了登徒子的举止。    赶忙道歉失礼。    尔风只是低头摆手。    “我,我是来教你舞剑的。”她提着剑,扯着平朵衣袖拽着她下了芙蓉阁,往河边走。    小君不知所措的跟在后面。这时候该不该跟着,跟这么远够不够,舞剑不是她跳的么,为何还要教呢?是真的舞剑么?    想的也是多。    平朵不懂功夫,也能看出尔风剑舞不凡。翩翩飒飒的秋花秋叶里像看见了二姐姐,她也是这样英气的女子。她眉毛比平常女子更加黑浓,脸上棱角冷硬,看向她的眼睛却温柔似水,她话不多,却让人安心,现在透过这个女子想起她,不禁格外的想念。    跳舞不会,剑法她却是学过的。看了一遍遍,她找了个树枝凭着记忆中她的样子也耍了一遍,尽是剑招,招招凌厉。    小君摇头说太凶,尔风却很满意。两人争争吵吵着回了阁楼,留平朵靠着树干看着流水。    想着景明和妙妙,想着竹鸣的槐花榆钱和草莓。    “你想让她成个疯子?我已经下了毒了,评花之后她就废了。”    “我不但要让她是个废人,还要让她是个肮脏下贱的疯婆子。你不是也当过疯子么,她怎么就不能?”    “我不是真疯,我是想离开这儿!良英,我不想死,她是庚致远的夫人,我要真让她成了疯的,我,我必死。”    “你们打得什么算盘我清楚的很。你弄疯她,我帮你杀了花承平。”    “良英,良英!”    “你以为下了药,他就不会杀你吗?”    秋风扫过,果然是冷了。    叫良英的女子越走越远,平朵听到采柳低声咒骂,她听到她说:“她废了疯了,庚致远就要你么……”才知道自己真的挡了不少的桃花。    “红颜白骨,真的是蛇蝎心肠。”    平朵坐麻了腿,身上也太凉,她一边揉着腿一边叹气。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们闯入这片花田完全忘了花田还有一个老妈妈。    林妈妈看着树下的平朵,她一身白衣凉凉秋色中格外单薄。陈妈妈耗尽了命救了她,却不知道她前路坎坷,步步死局。    “天凉,就不要坐到树下。老了,受罪的是自己。”    伸手扶起平朵:“你不要不当回事,年轻是作的罪都应在以后呢。”拉着她非要给她拿药草熏治熏治。平朵只得跟着去了。    月朗星稀,寒鸦凄切。小君和尔风出来找她,就见到林妈妈握着她的手,交代着过两天来拿什么花露。    两人对笑,她是真招人喜欢,连这妈妈都为她着想。    天色渐深,平朵弹了颗香丸到香炉里,等她二人沉沉睡去,披衣去了牡丹阁。    那里灯火通明,一片欢声笑语。那儿的主人芳名黄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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