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恪谢绝冯茂相邀,回到国公府等候祖母和母亲归来,七月里天气酷热,心里又油煎火烹一般,坐卧不安,在书房中一直转圈,天色黑透的时候,总算回来了。 冲出去跟老夫人夫人请了安,跟夫人说声有话要跟祖母说,一把攥着老夫人手臂搀进里屋,扶她坐在炕沿,长身跪在老夫人面前,陪着笑脸说道:“祖母可算来了,想死孙儿了。” “你想是你想,我可没想你。”老夫人手扶上他肩,乐呵呵说道,“这沿途看不完的景致,一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祖母,我为了让大家回京,跟太后说了假话,祖母有没有听秦义的话?有没有拦着母亲?”荣恪顺势问道。 老夫人扁一下嘴,放开扶在他肩头的手,指指外面压低声音说道:“我当然是打定了主意,一切都听秦义的,进宫绝不会乱说话。我也确实没有乱说,当时吕太昌在,太后命他给我把脉,吕太昌倒是机灵,就装模作样过来了,可是这时候你娘说话了,你娘说荣家的男人虽短寿,女人可是个个健壮如牛,不用把脉。小二,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你娘。” 荣恪身子一出溜坐在了地上:“这下坏了,不知道太后会怎么罚我。” “不至于吧,我看太后挺和善的。”老夫人眯着眼笑,“腰细腿长脸蛋漂亮,说话和和气气的,对小皇帝嘘寒问暖,跟亲娘一样。” “那是在后宫,太后在前朝可厉害了,孙智周和徐泰在她面前都得小心应对。”荣恪垂头丧气说道。 “指望着我给你编瞎话圆谎,可办不到。”荣夫人挑帘子走了进来,严厉说道,“敢说就要敢当,自己进宫向太后请罪去。” “娘,如果太后要我的脑袋呢?”荣恪仰脸看着荣夫人。 “那就慷慨赴死,荣家的男人没有怕死的,”荣夫人哼了一声,一双眼眸凛然生威,“虽然你死得不怎么光彩。” “小二不能死,还指望着小二传宗接代呢,这些天我到处去逛逛,打听打听谁家有合适的姑娘,咱不挑门第,也不挑长相,只要健壮能生养就行,三代单传,好不容易这一代两个儿子,也剩了一个,小二,你要给荣家生他十个八个的……”老夫人开始念叨,荣恪脑袋嗡得一声,爬起来一溜烟走了。 老夫人看到他溜了,开始数落荣夫人:“你说你,这脑子怎么不知道转弯呢?帮着小二扯个谎怎么了?不那么说我们能顺利回来吗?朝廷猜忌我们,我们就得示弱。那可是太后,她要是责罚小二,怎么办?” 荣夫人梗着脖子:“他如果连这么点麻烦都应付不了,那也不配做我的儿子,更不配做荣家的子孙。” 荣恪在外面听着忍不住笑,回到房中打定了好主意,一觉睡得安稳。 次日进宫求见,太后依然不见,其后几日求见,都被拒绝,再后来索性说,镇国公非诏不得进宫。 也不责罚,也不赦免,就这么吊着,真是难受,荣恪心里怏怏不快,老夫人和夫人出去游逛,就打发秦义陪着,大双小双跟着,又有卫兵婢仆前呼后拥,任凭老夫人骂他,每日呆在府中,那儿都不去,谁也不见,冯茂硬闯进来,他也不理,冯茂自说自话呆上一会儿,只能悻悻然告辞。 眼看着中元节都过了,荣恪突然上奏,说是国公府其余女眷已在回京途中,他也该回到云州主持两州事务。 温雅看到奏折,微笑说道:“宣镇国公进宫一趟。” 七月十七,荣恪终于见到了太后。 太后眼睑下微微泛青,神色有些倦怠,看他一眼问道:“半月未见,镇国公消瘦了。” “只因臣内心惶恐,一直关在府中闭门思过。”荣恪站着回话。 “思什么过呢?”太后声音发凉。 “臣府上女眷的身子并不病弱,臣为了让太后答应她们回京,对太后说了假话,太后容臣解释。”荣恪拱手。 “我不想听。”太后声音有些冷。 “何五儿的案子了结后,太后问臣要什么赏赐,臣这会儿想要一个解释的机会。”荣恪目光灼灼看着太后。 “在这儿等着我呢。”太后嗯了一声,咬牙道,“那你说说看。” “太/祖立国后猜忌功臣,镇国公自请戍边,太宗时期乌孙侵边战争频发,太宗笼络人心,下令幽云两州独自为政,高宗时期两国联姻,和平了十几年,就不断有大臣上奏,说镇国公府独霸幽云两州,恐有立国之嫌,应当加以限制,高宗下令镇国公府无论男女老少,终身不得离开幽云之地,四代卫戍换来的是什么?战争时期就安抚勉励,带领将士上阵拼杀,和平时期就遭猜忌打压。臣的祖辈父辈忠君事国,君主怎样对待,都不改初衷,臣做不到。臣的祖母七十四岁了,一辈子向往着看看幽云之外的景致,臣的母亲没有咳疾,但父亲去后她吐血病倒卧床数日,镇国公府的女眷虽非病弱,可一门五寡是事实。”荣恪说得很快声音很大。 温雅看着他,薄唇紧抿一脸激愤,两手紧攥成拳,摆手说道:“先坐下说话。” 荣恪却不坐,身子挺得更直,若出鞘的剑,锋利而冷冽,温雅声音里添了和煦:“你别急,这些日子没有见你,并非是要责罚你,我只是让你好好想一想,以后想要做什么。” 荣恪张了张口,温雅指了指他身后座椅:“先坐下。” 他气呼呼坐了下来,温雅笑笑:“这些日子你做的事我都看在眼里,我们也见过许多次面,说过很多话,据我对镇国公的观察和了解,镇国公是文武兼备的人才,统辖幽云二州不在话下。你可想好了?真的要回云州去?” 荣恪突然就泄了气,打起精神看向温雅:“臣不愿回云州,臣那样上奏,是因为臣想要见太后一面。” 温雅点头:“今日见着了,你告诉我以后想要做什么,今日当着我的面说实话,就这一次机会。” “臣不愿统兵打仗,也不想□□治国,臣就想仗着祖荫在家赋闲,陪伴府中女眷,兴致来了就带她们出游,四处走走。祖辈父辈亏欠她们的,臣一人还上。”荣恪拱手说道。 “我要有差事给你呢?”温雅瞧着他。 “太后如有差遣,臣愿意领命。”荣恪忙说道。 “幽云总督的人选呢?你可想好了?”温雅问他。 “工部尚书余适才,既不党附于孙智周,也不投靠徐泰,性情耿直为官清正,富文采通兵法,臣以为合适。”荣恪说道。 “余适才可是我想好的大学士人选,因镇国公赋闲偷懒,他就要被外派离京,他可能服气?”温雅摇头。 “臣去余大人府上拜访过,余大人厌弃京中应酬众多,官场争斗复杂,向往着做一方大员,而且他想要去往边疆重绘疆域图。”荣恪唇角噙了笑意。 “镇国公,你犯了欺君之罪,却在我面前慷概激昂,我不能治你的罪,还得哄着你给你顺气。”温雅说着话笑了起来,“上次曲侗气我,你曾帮着我出气,这次就算作回报吧。” 荣恪忙说不敢,温雅摇头:“你有什么不敢的?国公府女眷们的事,认识吕太昌多年的事,奏请回云州的事,这些年蹓出幽云到处闲逛的事,不知道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奇怪的是,我竟然也不生气。” “太后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荣恪忙说道。 “徐泰孙智周,几位内阁大学士,各部堂官,王宫亲贵,这些人若是都如镇国公一般欺瞒我,我又该如何?”温雅蹙眉看向荣恪。 “臣会挡在太后面前保护太后。”荣恪决然说道。 “我缺的不是护卫,我缺的是左膀右臂,你只想着逍遥度日,就算有心,又怎么帮我?”温雅看着荣恪,“因何五儿的案子,你在京中有了些名声,若借此东风,我再给你个一官半职,做些事让别人知道你的能耐,你在朝堂上才有分量,才有能力保护我。” “太后容臣些日子,臣再想一想。”荣恪低头避开她殷切的目光。 “镇国公是通透人,会想明白的。”温雅点头,“我有些头疼,不多留你了,你告退吧。” 荣恪起身欲要告退,看着她疲惫的面孔,忍不住关切问道:“太后这些日子睡得不好?” “不好。”温雅手扶了额头,“自从听政后,睡得越来越晚,好在睡得沉,白日里精神也好,这两日奇怪,躺下去睡不着,睡着了还做噩梦。” “可找太医看过了?是不是朝堂上有什么烦忧?”荣恪问道。 “都不是。”温雅摆手,“许是天气过热,暑气太盛。” 说着话起身向外,刚绕过屏风身子突然一晃,手下意识抓扶住身旁的屏扇,屏风也跟着咯吱吱晃动起来,眼看见人跟屏风都要倒地,荣恪眼疾手快,几步冲过去,一把将她牢牢圈进臂弯。 翟冲隔窗听见动静,也跑了进来,奈何迟了一步,瞪着荣恪咬牙说道:“镇国公大胆。” 荣恪没有理他,只专注看着臂弯中的太后,面色苍白紧闭着眼眸,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若白色花瓣上轻轻扇动的蝶翅。 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唇几乎贴在她耳边低声问道:“太后可还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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