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云荟兮前脚离开，后脚乔乔嘴角一咧、眼睛一闭，皱起小脸就嚎啕大哭，嘶声力竭的劲头没控制住，毛茸茸的两条耳朵噗嗤一声弹了出来。　　林谷风手忙脚乱地哄，脑门都冒汗。　　道左一边凑过来，一边把圆乎乎的脑门摸了又摸，小声问：“师父，小荟这是怎么了？”　　当然，他明白刚才那一刻云荟兮发生了何种反应，但依然奇怪，十几年来，她和云蔚兮从未发生过妖化，若不是师父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和道右，这兄妹二人妥妥的是两只妖精，他完全都只当他们是普通人类。　　林谷风凝着脸，没有回话，道左啧了一声，又说：“怎么会呢……按理来说，妖类能分辨同类和食物的区别啊？”　　林谷风凝重的脸色倏地青筋暴跳，一记毛栗狠狠落在道左头上。　　“瞎说什么食物不食物的，吓坏小孩子！”　　道左呼痛，嘴里嘶嘶吸气，转头瞧见乔乔涕泪横流的脸上大为惶恐，乌溜溜的眼睛在二人身上来回地转，不禁安慰道：“不是，乔乔当然不能吃，谁也不能吃。”　　乔乔是兔妖，兔妖和兔子，区别之大犹如鸿沟。　　毕竟千万年来，妖与人类一样，仅靠两性结合繁衍后代，至于动物修炼化妖……到底只是神话传说。　　林谷风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乔乔搂在臂弯里，缓缓给他拍着背，目光正对着门外一座石灯，忽明忽暗的烛火映在瞳孔里，微微跳跃着光。　　“现在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能暂时先压制住小荟的妖性，”他把眉头皱起来，声音变得更低：“眼下更令人担忧的，是阿蔚。”　　　　云荟兮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房间，把行李放在床头，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房内另一张床铺上。　　掉了漆的床架，木板拼接的床板，是哥哥小时候的床铺。　　她和哥哥在道观度过了整个童年，直到上初中的年纪，才双双被送往寄宿制学校。那么多年过去，这个房间似乎依然留有二人的气息。　　靠门处的墙面上，好几道红、蓝色粉笔画出歪歪扭扭的线条，是她和哥哥每年替对方记录的身高。　　云荟兮轻轻抿了抿唇角，在那张空床铺上坐下来，缓缓把整个身体躺下去。没铺上被褥的床板有些硬，硌得肩胛骨发疼。　　闭上眼睛，眼前又浮现那天夜里吵架的场景，她摔门而出的动静，现在想来都震耳欲聋。　　鼻头又酸又涨，她咬住嘴唇，不敢掉眼泪。　　至少现在，还不是掉眼泪的时候。　　夜色逐渐蚕食了夕阳的余光，黑暗侵袭上来，把床上的人影层层裹藏，只剩隐约两点瞳光，定定注视着房梁。　　先前被压下去的念头又冒出来。　　她不想这样干巴巴地等。　　麻利地起身，冲了个澡，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就去了斋堂。　　　　一张圆桌，五张板凳，花样繁多的十多道菜已经摆上了桌。　　云荟兮粗略扫了一眼，很有点意外，炝拌莴笋丝、香菇炒青豆、炸萝卜丸子、竹笋炖豆腐果、玉米烙，怎么那么合自己胃口呢……　　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眼前身段瘦削的大男孩儿脸上。　　他面颊流着汗，额角几缕短发贴着脑门，半睁半合的眼睛还是那样慵懒，正眼皮都不抬地分发碗筷。　　云荟兮挑了张板凳坐下来，他手上动作慢了一拍，缓缓开口说道：“云荟兮，你很多年没回来了。”　　懒洋洋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云荟兮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不满。　　“这……这不回来了嘛，”她有点心虚，“来看看林师父和你们。”　　“嗯，顺便让我们帮点忙。”　　她把脑袋往下埋了埋，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也不是……”　　道右从冷柜里拿出一壶冰冻过的柠檬茶，给五只杯子一一满上，然后坐下来，吹了一口，慢慢地喝，如同在喝一杯滚烫的热茶。　　半垂的眼皮，慢条斯理的动作，加上一身藏青色的练功服，整个老气横秋的派头，硬把一张十足清秀的脸烘托出了点压迫感。　　云荟兮没来由地张嘴讨好：“道右，你现在的手艺很不错啊，那么多菜，都一个人做的？”　　道右瞥了眼满桌的菜，依旧不冷不热地：“那不然，你是稀客，那么久不回来，当然要好好招待。”　　“那不是因为……”没人带我回来。　　云荟兮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不能那样说，既把哥哥给出卖了，还显得自己特别不独立。于是话到嘴边，找了个怎么都不出错的借口：“因为学习太忙了嘛。”　　道右又喝了口茶，也不说话，她着急忙慌地换了个话题：“别说我了，你们最近呢？修炼得怎么样了？”　　“哦？”男孩儿终于拿正眼看她的脸，“怎么问起这个来了，你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怪力乱神的么。”　　云荟兮窘迫地摇头：“也没有啊，每次上香，我可都是毕恭毕敬的。”　　道右半天不说话，手中的水杯放下又拿起，未送到嘴边，终究还是开口：“阿蔚的事，你别担心，有我们在。”　　云荟兮心头一跳，“你们……有线索了？”　　还未得到回应，一抹黑色的人影风风火火地扑到身边。　　“哟！柠檬茶啊！阿右，你什么时候买的柠檬？”道左端起水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口，吧唧嘴的时候闭上了眼睛，表情很有点浮夸。　　“早上下山买的。”道右又垂下眼皮。　　道左一脸惊奇，啧啧有声：“小荟，你待遇真不错啊，之前死命催他，他都懒得去买，你知道，最近那么热啊，就想喝点……”　　话说一半，手里的杯子被抽走，道左回头，奇怪道：“阿右？你干嘛！”　　“觉得你废话很多，好像并不怎么渴。”　　“怎么就废话了，这不夸你嘛……”道左企图从道右手里拿回自己的那杯茶，手向前一勾，落了个空，再一勾，道右稳稳把杯子放回他面前。　　门口传来林谷风的声音：“两个人都多大了，还成天打打闹闹的，”说着，他看向怀里的小不点，“乔乔，别跟道左道右哥哥学，知道吗？”　　乔乔眨了眨眼，随林谷风坐下来，怯生生地不敢回话，因为个子小，只露出根洋葱辫和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桌面上，直直盯着满桌的菜。　　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一尊小小的雕像。　　过了会儿，他微微把头抬高，小心翼翼看向坐在对面的云荟兮，咕噜嘟一声，咽了咽口水。　　林谷风转过身，给乔乔顺了顺头毛，柔声抚慰：“别害怕，姐姐不是故意弄疼你的，她还把最喜欢的小兔子娃娃送给了你，你还没说谢谢呢。”说着，又给云荟兮投去一个眼神示意：“你也是，把乔乔都弄疼了，怎么不说对不起呢？”　　“娃娃？是这个吗？”道右从怀里摸出一只兔子玩偶，视线转向云荟兮，“我看这个像是你的东西，就捡起来了。”　　“对，就这个。”云荟兮接过布偶，两人指尖相触，道右倏地收回了手。　　云荟兮在乔乔身边蹲下来，小圆脸上的恐惧刺得她有些心疼。　　她揉揉自己的面颊，挤出个夸张的表情，“乔乔，姐姐错了……你也捏姐姐一下！不，几下！用力地捏，我们就打平了，好吗？”　　乔乔垂下眼睛，一脸认真思考状。　　这个提议挺不错，但他作为一个食物，还是不改造次。　　云荟兮把布偶贴在耳边，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接着说：“乔乔，兔子娃娃说这里只有你一个小朋友，想和你一起玩，你陪它玩一会儿，好吗？”　　乔乔犹豫了，水汪汪的大眼睛闪了闪。　　大姐姐这会儿凑得很近，琥珀色的眼珠亮晶晶，弯弯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身上香香的，闻起来像甜甜的水蜜桃，让人觉得……好开心啊……　　毛茸茸的两条小眉毛皱了皱，乔乔郑重地接过娃娃，又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姐姐，以后，不吃我。”　　云荟兮一愣。　　道左差点喷出嘴里的半截糖醋藕条，忙灌了一口柠檬茶，“咳咳，那个，哈哈哈，没事了没事了，小荟，快和乔乔勾手指啊！”　　小手一钩，这个约定就在云荟兮一头雾水的状况下结成了。　　林谷风笑得慈祥，半晌才敛了敛神，视线在埋头吃喝的道左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头看向道右，呵欠连天的样子一如往常。　　他搁下碗筷，叹了口气，“道左道右。”　　两人都抬起头来。　　“你们明天打算怎么开始？从哪里入手？”　　道右微微坐直身体，脸上褪去了懒散，“小荟说，事发时间在十一点左右，刚好是外卖送到的时候，假设敲门的确实是外卖员，那么首先还是该去找那名外卖员谈谈。”　　林谷风点头，但不忘提醒：“这一点必定也是警察首先关注的，小荟，警察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云荟兮支着筷子，一脸黯然地摇摇头。　　“报警也一天多了，警察那边并没查到太多信息，也就是说，这名外卖员身上，可能得不到任何线索。”　　“也不一定，如果结合小荟的妖……要吓死人的梦游来看……”道左语速很快，话到嘴边才意识到不对，急急地改口：“这件事本身就古怪得很，就算外卖员和警察说看到些什么东西，警察估计也不会当回事。”　　道右点头，“对，我和阿左之前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该……”　　“那个。”云荟兮插进这场听来有点怪异的对话。　　师徒三人看向她。　　“所以那天晚上，我确实是在梦游吗？梦游的时候，从三楼往下跳？”她顿了顿，又问：“还有，你们说的什么……警察不当回事？外卖员看到什么，警察会不当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