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的西岭一带,有个鸟不拉屎的荒丘唤作不周山,此山得名,因一个人。 传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此人原是个云游的疯道人因误入仙境得到点化,下山后已逾千年,能勘破世人业障,是个只知前生的神算。 王城中常有些吃穿不愁,闲情一筐的高官雅侯不辞辛劳的拜访到山里,只求仙人一面,问得前生。 由此还顺带着兴旺了山脚下的一撮游民,多年聚集,凑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镇,仙人赐名“紫桥乡”。 后来,问的人多了,仙人年纪大了忙不过来,很快就一命呜呼。 乡民们茶铺客舍刚修了一半贵人们就不来了,十分扫兴,众人集思广益追念仙人盛名在山间修了个道观,求签问卦各不耽误,虽说人少了些,但却聊胜于无。 如今已近深秋,能不畏严寒前来还愿的人少得可怜,可少不代表没有—— 木案上落了薄薄一层灰,古三通凑到案沿鼓嘴一吹立刻扬起了数层细尘,剩下的兜起袖子一抹便干净了,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近,这才不紧不慢的将剩下的香脚点上插到香炉里,飘起一股单薄的青烟来。 外头的门环震了几下,听出一阵烦躁的意思。 “来了——”声音浑厚有力,久久回荡。 古三通站直了时活像根竹签子,胸前又无二两肉,本来一张泥脸就常年洗不干净,眉心还有道狰狞可怖的疤,顺着两眼之间一直斜劈到嘴角,仿佛长这张脸时遭人不满拿块板斧恶狠狠地给她开了道光,这非人非鬼的模样逢人都能吓退二里地,谁还在乎她是不是个女儿身?! “砰砰”门外又响了两声。 她跳着脚套好了道袍扇得的两袖生风,扑棱到门前险些打了个跌。 “善人来此,有何事要——”她循着对方的身形旋出一个扇面的弧度,向脚下看去。 门外是个三寸丁古树皮的老头,方才敲门的力道用尽了他最后一口仙气,穿堂风一过登时向旁侧歪道下去,。 这口气好不容易吊上来,愣是被古三通的鬼模样吓得支离破碎:“道.......道长......有妖......妖怪......” 古三通一脸痞样的动了动嘴皮,都不稀得抬眼:“大香一捆十文,小香一捆三文,求签还愿里边上座,寻衅滋事出去喝风!” 老头眼看是没力气争辩,颤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竹筒来,应该是用来传密信的东西,古三通伸手去接居然没拽动。 “救......救......吾儿......”那人枯朽的手指还没能抬得起来就重重沉了下去。 古三通这才抬头往门外的一棵老树下扫了一眼,躺在草藤上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轮廓精致,却面如死灰,空剩一副驱壳,不用打眼都看得出死透了。 “知道我是谁吗?有钱三通啊,通鬼,通神,通人情,一点规矩都不懂,还敢上门求助——哟,这个怎么也没气了!” 老头刚说完就背过气去,躺成了一具柴火似的尸身。 赶上的什么黄历,门前横尸也就罢了,一横横俩。 她口中啧啧两声,开始在老头身上翻找着值钱的物什,口中还默念着“反正我这种人死了也是要下地狱的,债多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下辈子有怨有仇只管排着队来找我......” 可惜穷途末路的人能有什么油水可捞,到了了也只有半个馊馒头。 是夜,半明半昧。 古三通将案上的香脚掐了头留着备用,往炉里添了些柴火,对着零星的光亮开始打量起这一老一小的尸身来,老头自不必说也是到了岁数有此一劫,小的却死的蹊跷才没一会就起了尸斑,腐化的速度极快像是随即要化成一滩黑灰。 “还真像是妖怪的手法。”她瞧的仔细,面上透着一脸的兴奋更显得阴森森的,加上瘦骨嶙峋的尖下巴,笑起来时就显得蔫坏。 “呸!你把我师父的道袍脱了,不要脸!” 忙活了半天都没注意到房梁上还坐着个人,听着童声稚语的是个毛丫头,在光影里显露出半张柔和的小脸来,长得娇憨可爱,只是性子比寻常小孩霸道多了,斗大的石头眼也不眨的往古三通身上招呼。 “说了多少次了要叫师姐,房里冷,我多穿两件使不得嘛,白眼狼!亏我每次都给你留吃的了。”她一面躲一面往外掏那半个馊馒头。 “师父念你受罚可怜,前世空荡荡一片,才给你个赎罪的机会,别腆着脸往上贴,连死人的便宜都占,下流!” “赎罪也要活着才能赎,死了还做给谁看,小孩子家家的,一天天嘴里没几个好词儿。”古三通顶着赛城砖的脸皮,往蒲团上盘腿一坐,继续打量着少女的脸来,对那小丫头的话充耳不闻。 说起来,古三通也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肉身在世上活了四百年却没有一丝一毫前世的记忆,朦胧听这山里的仙人说只有受了神罚才会得到跨越轮回的惩处,所以她的前世应该是犯了什么大错才会有此一遭。 不过,她从未想过积德,早年流落到紫桥乡也是个算的上号的浑不吝,十里八乡的从没人敢把她当个女人瞧,行径卑劣到山脚下人人恨不得食其骨啖其肉,一致对外的乡民终于在忍无可忍的境况下齐心将她赶上了山,居然歪打正着替她寻了个好去处,挂靠着仙人的盛名在庙里忙活些不入流的营生,神出鬼没的也抓不着个踪迹,当地的乡民唯恐他下山滋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做起了山大王。 索性,浑浑噩噩几辈子也就过去了,未尝不可。 “别说,这姑娘长得真是好看,我活了四百年却没见过这么经看的一张脸,我要是有这样一张脸......可就倒了霉喽。” “为什么呀?” “没听人说吗,长得好看,命都薄,可惜了这么朵娇花被妖怪残害至此.......啧啧啧可怜见的......” 毛丫头鄙夷的看了她一眼,世间的祸害倒是都惜命! “我怎么觉得这姑娘看起来更像是妖怪......”小丫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起开,我试试便知!” 没等古三通反应过来,她已经拿着不知从哪掏出来的一把砍刀,直直劈向那尸身的腿上。 没有想象中的皮开肉绽,只有刀斧入木的钝响,那条人腿原是块木头! “真他娘的邪门.......她......她脸怎么还是好的?”古三通炸毛道。 “不是树妖就是藤妖,披了人皮出来作祟,呸!”小丫头一脸暴躁的把刀递给古三通,自己弯腰打量起来:“好奇怪,灵界的妖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难道......师父出事了?” “出没出事,你去灵界看看不就知道了。”古三通暗戳戳的怂恿道。 小丫头半晌没说话,古三通或许不知道但她晓得内情的,山上这处道观藏着灵界的关口,师父能修得散仙的位阶,也是因为常年驻守在这里立了小功的缘故,眼下被派去灵界公干,旧属地却接二连三的出了乱子,古三通这个废柴也只算得上她的半个师姐,根本指望不上也就罢了,她可不一样,师父回来肯定饶不了她这个所谓颇有慧根的小弟子。 “你去!”她冷冷的一记眼刀子戳过来。 “凭什么?!” “你不是师姐吗” 哟,这会敢情叫师姐了! “我是凡胎,去了灵界会立刻被发现的,师姐你就不一样了,你是非人非鬼的不死之身,只要找到妖身做宿主,去了灵界是不会被发现的。” “我既然受了神罚,灵界岂是想去就能去的。”她翻了个白眼,轻飘飘的推拒回去。 此言不虚,受罚的命格当然要更坎坷些,古三通试过各种办法让自己过得富庶点,按照她筛子一般的心眼来算就算是坑蒙拐骗,三五年也能混个七七八八,可惜运道不通,唯有赤贫的时候才顺遂,所以干脆死了心不挣扎了,眼下这个机会对她而言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小师妹坑起师姐来浑身是心眼,简直舌灿莲花:“师姐凡只要想着变通,赎罪不如立功,你不是一直想名正言顺的拜师吗,这可是个好机会,比起束缚在这段可悲的轮回中,去了灵界对你找回前世不是更有希望。”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个骗吃骗喝的稀松二五眼,上哪找个比我还弱鸡的妖怪送上门来......” 娇憨的丫头冷不丁的一笑,看着十二分的狡黠:“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妖怪嘛。” “......” 古三通脸色一白比那死尸的脸色看着还要阴气阵阵,像只兜头乱撞的扑棱蛾子,向外夺门而去。灵界一听就是个神鬼莫近的禁地,傻子才上赶着找晦气受! “你不是早就活的不耐烦了,还能有比这更糟的境况吗?”小丫头梗着脖子追喊道。 这话旁人听着肯定是要骂街回去的,可对古三通来说确实是事实,受罚受的就是人间疾苦,度日 如年的四百年她活的如同行尸肉,身在炼狱就更向往去见一眼天光。 她还在跟心里的小人做思想斗争,正你来我往激战正酣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在院门口顿住了步子,她那刚认的小师妹正笑盈盈的坐在门前的石碑上,两条小短腿一荡一荡的,脚边可不就立着一口五尺大刀,开了锋的刀刃在月色下闪着寒光。 谁说这是个可以商量的买卖了,打她进门起就已经开始布置这个现套了! 小师妹一脸纯良:“师姐想通了,要去帮师父了吗?” 古三通惊魂未定的点点头,又立马摇摇头,哭丧着一张脸:“我不拜师了还不成吗,大神大仙祖爷爷呦,我这个嘴碎好吃一身懒骨头的废柴,怕是去了那头被拆吃入腹了都......” 小师妹只当他是个屁,一句话也没进耳朵,提溜着那废柴的衣领子拖行,强行将那妖怪的内丹渡入她腹中。 “咳咳咳......你给我吃的什么?!”古三通扶着墙干呕道。 “师姐可有福气,这妖怪道行颇深内丹还未散尽,吃了予你有大大的好处!” 看着小师妹提刀狞笑的神情,古三通腿都快吓软了,太残暴了! 她惊魂未定的向后撤步,还没摸到门就感觉后颈一凉,小师妹笑眯眯的拎着她,冲着上书“灵犀观”的院门口就是一脚飞踢,古三通一身酥骨头愣是没抗住这小丫头的手劲。 眼底一道明光,如同没入水中先是窒息了一瞬,便看见面前竖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周围的事物变得诡异的扭曲起来,古三通勉强还能看见那小师妹的轮廓,空灵的笑声飘荡进耳朵里:“有事的话我会传信给你的,师姐已经过了四百年清苦日子,能否跳出轮回就在此一举了,焉知灵界不是个好去处?” “为什么要传信,师父不在灵界吗?等等!死丫头你居然骗我,师父一定是让你去的......” 余音渐渐消弭,眼前周围的轮廓影影绰绰化成光斑,她意念松动,顷刻坠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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