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门就听里边周坛山在闹,丫鬟自恃占几分宠爱,巧笑倩兮把丹药盒子端上前,却被冰水泼了一脸,吓得她腿一折跪在地。    明明周坛山才是作恶的那个,他却委屈起来,碗把榻沿敲得梆梆响,一个劲喊着:“雾纱,要雾纱来!”    丫鬟膝行过去,捧住他手,戚戚哀求:“老爷……老爷,奴婢也可以陪您的!”    不是没有过温情时候,此刻周坛山却看也不看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把人踹开,见那人带倒茶几杯盏咕噜噜滚远,嫌恶地:“你算什么个东西。”    丫鬟因这一脚里外都痛,痛过便恨,瞥见门边看戏的倪雾纱,眼神毒得要吃人。雾纱心想,这人该处理了,留着是祸害。    她进去,鞋尖踢到几颗掉落的五石散。周坛山一看人来,立马便显出笑容,榻上铺着竹席,他靠上边双臂展开,像个要人抱的大孩子。雾纱躺到他胸口,声音低低的,即使跪近前的丫鬟也得用心听:“把屋子收拾了,且重新准备物品。”    再怨,她也得领安排,周坛山却开口:“不想看她,送军营去。”    雾纱没求情。    哭喊声远了,几个人手脚麻利一收拾,屋子回复先前,桌边新换了个丫头温酒。雾纱把为方便服用而揉成丸状的五石散递到男人嘴边,周坛山张口含过,舌尖裹着雾纱手指嘬了一下,分开,牵出银丝。    耳鬓厮磨着,周坛山贴在雾纱身后,左手滑上她细腻的脖颈,爱恋又阴冷的,指肚反复抚摸那截喉管,突然,他钳住雾纱下颚,把丹药送了进去。    看见吞咽的动作,他满意了。    食散过后便要行散,所谓行散,即散热、泻火,有书曰:“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    酒却可以是热酒,热酒发挥效果好,利于排毒。    二人将要吃的通通吃一遍,周坛山一把拉起雾纱往外边跑,天还凉着,他在院里疯疯癫癫地转,边转边脱衣服,终于光了膀子。那身体上,原也是有几块漂亮肉的。    他现在兴致高昂得很,眼中蹦现曾不用服药也能有的自信光芒,一拍掌:“我头脑里正构思一幅绝妙的画!”差人赶紧备好笔墨纸砚,立在院中挥毫将之具现。    倪雾纱身上仍燥热难耐,周坛山醉心艺术时她就在旁边拿把圆扇绕着圈散步,偶尔瞥一眼画布,上面还只有个模糊轮廓,究竟要朝什么方向发展她并不关心。    旁边好几人侍奉着,间或得两句吩咐,那些个家丁心却不在此处,盼天黑,天一黑,就可瓜分方才收拾屋子捡来的丹药。此为如今的大流行,由君主领头,而后迅速蔓延整个业国,用得起五石散成了财权的象征。    他们在这里行散,牧隐则于老鸨那儿坐缸,练完回屋,还在楼梯上就已经看见天井里正忙着做清洁的章定。刚刚受训带来的苦闷全部消失,她快步奔去章定近前,少年起身看她,牧隐这才有闲心注意到即使自己挺直了背,也才堪堪及对方下巴。    水脏了,牧隐端起盆,很有干劲的样子:“我帮你!”    他忙制止:“不用,让有心人看见了会做文章。” 胡三所受的苦,他记忆犹新。    “要保持距离吗?”牧隐问,她苦恼地望望四周,两人此时正被假山挡住,“可我不想和你保持距离。”仰起脸认真道。    这话让章定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又了然一笑,猜想或许是小姑娘惦念他的几次举手之劳。    “我们悄悄的,出事情就一起承担。”她拉着章定衣角,“我不怕。”    章定嗯了一声,揉揉她头发,牧隐欢快道别。    回屋,里面已有个人,是照顾她起居的小叶子,这会儿却没在收拾,对着铜镜用牧隐的胭脂去盖左脸上那块叶形红斑,折腾半天也没抹均匀,她烦躁地把盒子掷回台上,半瞬后心情又好起来,大摇大摆坐桌边,把一块糕点往嘴里送。吃罢,另拿一块舔一下又摞回去,她顽皮地笑了,因自己的恶趣味。拍拍手,站起身象征性地掸了几下灰便准备走。她早笃定牧隐脾气软。    牧隐从头看到尾,但没出声,仿佛刚回来。为难新人似乎是传统,衣服不洗就送回来或者饭菜冷了才想起她还没吃,牧隐与小叶子的相处磕碰不断,她想喊停了,但尚不清楚对方是否值得友好对待。    状似不引注意地把瓷盘搁墙边,发出轻微响声,小叶子一只脚踏出去又收回来,表情无辜且疑惑,前是假,后是真:“怎么了?”    ”我在里面放了老鼠药。”    小叶子没反应过来:“啥”    “房间里有老鼠,我特意搁了药在糕点里,刚才慌着出门,还没来得急放地上。”语气平缓,不疑有他。    小叶子捂着嘴乱窜,没找到容器,扑墙边哇一声大吐,胆水都快呕出来,看她伸手要去抠喉咙,牧隐不忍了,在桌上翻出一颗糖递过去:“我大概明白了,这是解药,吃了就好。”    小叶子忙塞进自己嘴里,水也不用,干咽下去,但到底尝出点味儿,甜的,丝丝滑滑。    “你骗我?”虽这样问,她其实不能分清。    牧隐坦白:“嗯,很明显。”    小叶子恼羞成怒,作势要打人,用了狠劲,牧隐费力接住那只手,认真地与她对视:“我不喜欢这种状态,我们和平相处吧。”     对方看她一眼,甩开手,嘴皮子翻出个讥笑。    牧隐追加条件:“那些东西你要喜欢,光明正大的用不是更好吗?”    “你舍得?”    “没什么舍不舍得,我自己也吃不完,而这个,”她拿过胭脂盒,在小叶子疑惑间,打开用无名指粘了轻揉在对方脸上,“别看少,但其实能用超久的。”    那块斑不能被完全盖住,但已很不惹眼了,牧隐望着小叶子粉嫩嫩的少女脸,由衷赞美:“你长得很好看啊。”    在她面前向来横行霸道鼻孔朝上天的小叶子蓦地软了,红着脸,不大自然地去照铜镜,嘴里咕哝:“你乱说,做花娘也不要我的。”    做花娘可并非什么好出路,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没意思,牧隐只道:“小叶子,你以后会嫁个好人,一生和美的。”    小丫头听了哼哼两声:“谁敢指望那一天。”    “会实现的。”    对方努努嘴,算是收下这祝福,但她道:“你比我还小呢,叫什么小叶子。”    牧隐便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不然叫大叶子?”    “算了算了,好奇怪,还是不改了吧。”    牧隐把那盒胭脂递给她:“送给你。”    小叶子很想要,就没扭捏,直接收下了。    她走后,牧隐看着墙角泛酸的泄物发愁,刚叹完一口气,小叶子竟又拿着扫帚铲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边收拾边抱怨:“烦死了,真是拿人手软。”    牧隐抿着嘴笑得很开心。    第二天她起得很早,梳洗完就仔细听外边动静,一大串钥匙摩擦的清脆响声传来,老鸨把后勤房的门打开了,可等了老久,章定却没如她所想般到天井工作。    他们能碰见的时候不多,牧隐思考片刻,趁起的人很少,决定去看看。    厨房没人,但后门开着,她想好应对别人的说辞,出了那道门朝立有柴棚的小院子走。    天还没亮透,空气干冷,牧隐不觉打了个哆嗦。她往旁边看,惊喜地发现章定果然在,正将衣服一件件抖开晾竹竿上。    牧隐脸上的笑还没完全展开就一点点敛回,这么冷的天,那少年穿得单薄又寒酸,并且已经洗了好大一堆衣服。他究竟几时睡,几时起?    鼻子难受得厉害,背身悄悄用手绢擦了擦,管理好表情后才又转回来。    章定看见牧隐了,手上动作顿了顿,估摸着其他人还得有半个时辰才会起床,便没慌着让对方走。    牧隐和他打招呼,弯腰去拿桶里的衣服,两只手不经意间碰了下,同时停下来:“你的手……”    章定看见牧隐手上当初被碎瓷片割的痕迹,眼里有关切。    “早没大碍了,你看,结的痂都已快脱干净。”牧隐急急说完,更在意对方,少年手上满是细小伤口,指尖被凉水泡得泛白起皱。    “冷吗?”不等对方回答,她做了大胆的举动,把章定的手拉到身前来,合中间,两掌捂着。    一下子,两个人都有些呆楞,身体僵硬地相对而站。年龄算上去虽小,但该懂的却是都懂了,男女有别,她明明知道的,此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我我……”她变得口齿不清,章定也很尴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噗嗤,双双笑了。    晾完最后一件,他们寻了个角落,靠墙而坐。牧隐掏出个小纸包,很开心地展开:“这回换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章定想起泡得发涨的馒头和干硬的饼,有几分自嘲:“哪有什么好吃的……”    牧隐便很严肃地反驳他:“那是我的救命饭啊!”    章定笑笑,仍不觉得自己所为到了如此重要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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