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个声音,分明是师父。可是奔涌的暗黑里,师父并不可见。  不可见,却非不可感。失明时,师父说过。即便那时,她的感受是脆弱和混乱的。但是,只要有心,只要长久用心……  是了,天海剑。心意若相通,世间再无阻碍。  相通本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天海剑是长年累月,厚积薄发。  断念的剑光,在无边暗流中划下细长的明色。如流星转瞬,天幕深浓,并不动容。剑光亦不退让,纤弱之线,消逝又编织。  心力凝聚在剑尖,交锋处窅然而逝,化入空无,仿佛从未存在。剑光愈发绵密,额上汗水也附上一层又一层。汗水淋淋却是水中可以触及,其余都是浓黑是虚幻又无比真实的背景,丝毫不与剑气交汇。  如入无物之阵。不见敌手,攻势徒劳。  惟独挥剑之时,心神已收回自主。  花千骨不再急于突破,仅执剑维持,却细思起其中蹊跷。举剑对敌,若无敌人?若无敌人,为何纷乱遍布,力不胜任?  攻击会否有可能,不来自敌方?肆意作乱的恶念,难道不都是出自己身?  师父说反求诸己,她最深切的理解是,她的不幸皆因没有师父的完善,不配跟随。可师父总是珍视她,那她再也没有怨恨的因由。惟有一心向善,改善,施善,化善,于人于己一般,就如师父表里如一。  灵光一刹,眼前浓密的黑暗中,划过一道洁净光明。不似周遭黑暗吸纳一切光亮,这道光明如打开的窗牖,留在黑墙上,返照每一道剑光。剑光在黑暗中停滞的时间越来越久,终于至而不去,焕发五彩色泽,与黑暗平分天地。  “对敌,只是修行末流。修其身者,无往不胜,却无所求胜。”  俨然听到师父的声音,平和静穆。  师父曾和她做这番解释,解开又系上她心结的,终究在不求胜于他人,却是求解、求重于非他人之人。方才生起的,最大的怨恨,惟一的怨恨,却也是对师父。他人哪有这般重要?她最重之人,最重的是她,一切为他的致力,在于为自己的完善。  剑下绽放斑斓花朵,小如雨滴,在寒枝上微微颤颤。不禁严冷霜雪,却也不屈服。一朵又一朵,开遍枯涩枝干,揭开严冬一角。  黑暗并不退却,四方乱入,重又涂抹上五色华光。所到之处,尽皆污浊。彩光倒不再不留痕迹,但光与暗的冲突中,总是势均力敌。  花千骨已然悟到,着力点全在自身。这不尽滋长的昏黑,实是她心中恶念。但如何,光暗交织中,一直未分出胜负来?不是邪不胜正么?可现下所见,就如断念留下的影子,四处剑光,四处剑影。有光则有影。这如何是个终了?莫非要撤出光亮本身?不必抗争?  心念之及,手中之剑悬在半空。黑暗顷刻席卷而来,春色一角,瞬间塌陷,黑暗愈发浓密。花千骨只感到胸口一塞,不自主弯下身子,喉头泛起一股甜腥。  低头同时,手中断念划开,撑开一方领地。  “小骨,不抗不争,不是不作不为。和解在心,非涉其外。心生恶念,并无断绝。善恶同生,不必纠缠。任其来去,惟安其心。”   师父声音,清晰传来,如在耳畔。清晰却有几分虚弱,仿佛经过一场大战。  花千骨心存疑窦,莫非师父也有所不安?听声音已无碍,再无暇细思。眼下专心,两人才能尽快脱围。师父总教她先保存自己,她此刻真想不了其它了!  即刻按师父所言,将心念收束回自身。顷刻感到从未有的轻松,莫名的轻松。对世界无有敌意,对自身亦不再有妄求。  剑式舞开,尽皆虚招。水月镜花,浮光掠影。万相由心,心又何在?惟有不囿于物,不执于心。  沉入澄净深湖,无视外间纷扰。湖水愈清,心田亦与湖水汇流,浊浪化入无涯静水,重又清澈见底。细数湖底五彩细石,一切奋争、叹息,往事沉浮,自然本色。  竭尽心力,终有所获。最痛彻最幸福的愿望实现了,和师父苦尽甘来,携手六界;挽回因自己受苦的人,帮助更多人。看大千世界,众生各安所份,各尽所能,各得其所;纵有遗憾,也不枉一世为人,残缺又优美。  “你要师父原谅你,你首先要原谅你自己。”  为何会听到这句话?是师父现在说的?不是,师父以前就说过。但是以前,她不解。她不能原谅自己;更不能先于师父,原谅自己。  可是,不是师父让她接受这一切来来往往,善善恶恶?她刚这样做了,就听到这句话。  她此刻,能原谅过去么?一切似乎是必有,也是该有。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谁能违逆水浊而静而清,而安而动而生的过程?谁能够让水清水生,却不经历应有的次序?  师父每次教导的修行如此,战胜疑惑、软弱,百战不懈,修行本如此;和师父走过的道路如此,阶渐相知、相持,死去活来,道路本如此;方才这个考验也如此,对抗冲突,和解冲突,但从头到尾,都接受冲突。  清澈水面溅起五色水花,涟漪荡开,明净无暇的湖水一层层再净化,最终不见。浓黑不再,轻盈若飞。  前方一座水晶璧,玲珑剔透,万象皆美,美不执迷。这便是蓝溪之玉吗?见自己还在水中,却不觉水之存在。幽蓝之色隐去,心内朗朗清明。  师父呢?天海剑,天海一色,共在共生。自己走出深黑,师父必也脱困,却如何不见?  只见水晶璧大物庞然,不见首尾。流光溢彩,不可视透。莫不,师父在水晶璧另一面?  何时已收回的断念剑又出鞘。花千骨同时张大口目,因自己并未拔剑。断念自起,直向水晶璧飞去。光影倏忽,剑尖已扎在水晶璧上。  以断念之锋,却不穿透,水晶璧也不见一许裂纹。断念只是停在空中,在水晶璧最近处,却不相交。  “师父,你在哪里?”花千骨听见自己的声音空灵纤细,亦幻亦真。  断念飞回自己手中,剑峰仍直指水晶璧。  花千骨握着剑,寻思不动。  “小骨,你可准备好?”游丝般的声音,顺着薄削的剑刃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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