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吟在霜渐房门前站了一天一夜。一直不着声色的脸上,是长久睁大的眼睛,和紧紧咬着的嘴唇。土色枯槁,蜡色胶着,一种力量却源源不断注入,硬化了她的五官,却不见鲜明。  蓝雨澜风衣袍间彩珠通透,是刹那点亮的星空,绮线穿梭,顾盼流连。白子画和斗阑干都端坐入定,白袍青衣,不曾铺展,却是另一个世界。  炫彩和清简,万变与不变,其间依旧是那扇禁闭的门,那个死守的人。花千骨耐不住周遭压抑,在师父身旁坐下,修炼起五行术来。  奇怪,师父这几天也没和她练天海剑,不是要日日修炼吗?却不敢多想,定下心来练功。   翌日落了日头,留下更多昏黑,笼罩在花千骨心头,潜伏的思绪开始显露,作怪。他们在等什么?大家似乎都明白,只有她不明白。师父说她会明白,可是那个时刻在接近,她却愈发害怕。  粗木嘶哑,夕阳的余光却在眼前打开一道门。  霜渐站在门中。阳光在周身勾勒出金边,失神的眼中第一次有了神采。投下的身影却是庞然大物,压得花千骨喘不过气来。  霜吟怔怔地望着哥哥,夕阳剪影下,他身躯若有若无,泛着暗暗的光,纯净而柔缓,目光渐浅如漂浮,却自有一种定性。手上拿着几个瓶子。霜吟轻叹一口气,退到门旁。面色缓和下来,也忽然褪去一层死灰,见了几分人色。  霜渐似乎看到了妹妹,又似乎没看到。只是走到四人前,把手上三个暗绿色瓶子和一根泛着绿色幽光的小刻刀放在桌上,转身回到了自己房间。霜吟随后也走了进去,掩上门。  再没见二人从房间里走出来。  白子画坐下,念了一段咒语,眉头稍稍舒展开来:“好了,符咒已破,我们走罢。”  “师父,是怎么回事?”胸中堵着,说出这句话,泪水才通畅。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自命清高的仙人,却逼得一个小妖没了活路!”却是空翠的声音。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不是娇媚,不是刁蛮,一种怨恨伸张,几乎是疾恶如仇。“霜渐不能轻易和人接触,尤其不能帮人救人。是啊,这就是他的本性!他一直四处逃避,就是为了不遇到旁人。他甘心被我玩弄,也因我不会带给他厄运。你们……为了救一个对你们重要的人,轻易就要了他的命!”黄色的泪水点点滴在墨绿的地板上,痛响中水花飞溅。  应了自己的预感,花千骨看向白子画,伤痛里还有不解,师父为何要这样……师父脸上悲悯不改,却透着凌厉:“这并非他本性。他如今解脱苦海,你又几时悔悟?”  空翠仰起脸,因悲愤反倒妖气散去:“悔悟?你收了我,不必为自己辩护!”说罢笑了起来,落尽了余晖,笑声比哭声更凄厉彻骨。  白子画广袖轻扬,眼前所见,却只是花千骨拦在空翠身前,满脸泪痕,如这整屋的疮痍。只得沉声解释道:“我给她看个人。”结印处白光彻目,呈现霜渐魂魄在人间最后一缕残留。  魂魄慢慢聚集成人形,发出空灵的声音,不是任何一种人声,却直入人心:“你说我不会说话,不然你会听我的。现在我说,你听么?空翠,我对不住你,你要的,我不能给你;正如我想的,磬夷也……甚至不会发觉。我年幼不知事时,沾染上那个诅咒,修成了人身,却失去了选择,只能躲着所有人,所有美善之物。我只是爱慕磬夷的敢作敢为、正气凛然。我后悔了,如今能结束这个错误,来生一定好好修炼。你也不要恨磬夷了,你只是不巧,种子落在磐石背阴一面,并不是磬夷要夺你的阳光雨露。你对她的怨恨,给自己拷上了枷锁。你想想啊,生在世间,种种磨难难免,没有人应当助你,也没有人有心害你。只是你的人生,你的困境,要你自己去面对。我是……此刻才明白,我也是不敢面对,本是自己的过错,本是当经的考验,与其躲一辈子,不若从容相迎。你是自由的,不要再作恶了。这世上,我除了妹妹,除了你,没有别人了。你又让我为你雕刻亭子,可我不想再看你这样,与人厮混后一人在亭中垂泪。这都是假的,不是真正的你,你不要欺骗自己了,你并不喜欢跟人做戏,更不喜欢对人作恶。我这一日一夜在房间里,只勾画了一片草地,愿你能从仇恨里释放,回归本然,自在如海,和美如茵。芳草也聊充我送别之意,你多多保重!”  声音渐远,魂魄又归回一个亮点。白子画默默念诀,归复霜渐的魂魄。  空翠双手捧着雕画着一片草地的椴木,一时失了怨念,失了狡诈,失了一切,呆望着远去的霜渐,久久不语。  倏忽间,蓝雨澜风掠到空翠身前,取了她的血、泪和气息,又扯下她腰间那个红黄色的小木亭子。  “再晚一步,恨意减退,就怕不生效了。”  空翠有几分迟钝地看了蓝雨澜风一眼,仍旧在原地站着,只是捧着椴木的手将椴木抱在怀中,小心触碰着上面的纹路。  泪水静静滴落,清澈是源头之水,人生之初。  四人离了树屋。  “小骨,你还好么?”白子画轻轻拉了拉一直低头往前走的花千骨。  花千骨回过头来,看着师父冰雕玉砌的面容,没有一丝瑕疵,不染一丝尘埃,在任一处停留都如神灵恩泽,此刻只望着自己,对天下苍生的大爱,都在这忧心忡忡的目光中。这目光中只有她。  “师父……”花千骨再也无法自控,一头栽进白子画怀里,放声大哭。  白子画并不期待她另一种表现。抱着她,柔和地抚着她,抽泣颤栗的身子,慢慢化入他的平静。他并不平静,但是他不能惊慌。  “师父,我们这到底是在帮人还是在害人?已经死了几个人了……”怀中的声音,全力对抗他,又全力依从他。  “人各有命,他人相助,最终在人自主把握命数。是很残忍,苍天待人,并非总是温和教化。况万物有时,兴起,发展,高潮,终结,不同阶段之促成,亦各不相同。看似灾祸,未知不是福。无论如何,劫难里当逆流奋进,经历重重考验,终会得成正果。”   师父的话,不是每句都好理解,也不是每句都愿意去理解。想想曾经为了那些死去的人忤逆师父……  还是要和小骨说得更清楚些。小骨的问题,正是看不清楚。  “小骨,首先应当看清楚,此为修行之首。你看他们几人,皆因未看清,一生坚持错误……”才死去的人,还是不要这样说,不仅是小骨要难以接受,对死者也当更宽容,只是……道理依旧要说清楚。“他们所执著,是一种不当;最终清醒,方是正果。首先要格物致知,方能诚意正心,方能修身治平天下。看清是修行第一步,不然后面每一步都要走错。你我历练,正在六界间,要看清这六界。不是你一厢情愿,各人都要经历考验。只是感情用事,就不是助人,却是害人了。小骨,你明白么?”  “师……师父……”小骨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留下的泪水又惊又痛,一贯的清澈中有屡次怀疑不能消损的坚定。  小骨,不知你能听懂多少。但是你是一心修行,师父确定。师父会给你解释,会和你一起看。  “傻丫头,你师父说得对嘛。”蓝雨澜风第一次说起“师父”两个字,可是下面的声调又变了。“说你‘傻’,就是因为你总是看不清。看清有什么可怕的呢?自己经的事不比这惨烈百倍?都是一样的道理,这些人也要经历,经历得比你已经轻了呢。你们面对自己的劫难不暇后顾,一个明知大祸仍旧收归门下,为保她不惜牺牲一切;一个逆天命也拼死救他,受尽非人之苦。不可怜自己,却不忍心别人受苦?不吃些苦头,如何达成所愿啊?”  声调千变万化,却越变越诚挚。失了些许色彩,却是真在关心她,担心她……  在师父怀里停止了哭泣,好半天说了句:“谢谢!”重重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一份重负,身子更疲惫不支,也就倚着师父,不再寻思,不再有动静。  “好了,别整日里哭哭啼啼。第四个人你们也别急着找了,反正没有头绪。带这小丫头去玩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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