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画站在山路中,沉声道:“你丈夫受妖精魅惑,毋庸再寻,带你孩子回家罢。” 却瞥到小骨,她是看明白了,却是还不明白。他心中如何也向下一坠,不论是妖魔仙凡,这句话本身却残忍:同你相伴的人舍了你,你自己活下去罢。 少妇如花面容,早是凝上白霜,此刻更落了一层死灰,大彻大悟,大悲大死,只余一声哀叹,垂下头去,是已枯之木。再抬起头时,却猛然镀上一道凶光。 “你为何不阻止?” “阻止过两次,是他执迷不悟。”两次,小骨阻止了两次。是他,恐怕未必会阻止两次罢?小骨有更大的善念,只是想救这人,甚至不看这人是否救得了。可惜这个凡人却辜负了小骨…… “他竟然……是谁,我去杀了她……是你们不让我走正路!”声音颤抖中空出许多深洞,贯入戾气,汇成怒吼。眼里利刃嗜血,周身惨亮,强光其中,边缘尖锐,身体开始变形,现出可怖的鳞片来。 旁边的孩子扑倒在地,大声哭叫起来,恐惶碾压着小小的脸庞,让人望之惧怕更甚。口中词不成句。少妇却全然不觉。 白子画翻手指尖向上聚光,银白华晕笼罩她周身,鳞片停止生长,在一阵嘶喊中落地,少妇也坐倒在地。容颜依旧,却失了神采,失了情感,失了魂魄,仰面望天,一无所见。 “走正路在你,他人无法不让。既已结束这个错误,何必又开始?”白子画字字如同铁杵凿冰,判词历历。 女子低下头,望着眼前尘埃,如同往事。 白子画暗施显隐诀。他并无好奇,这女子的过往,看一眼也能想出个八九不离十。但是要让小骨看到。小骨也并非料想不出,只是不让她看到,她便不愿看到。 也如空翠的闺阁,男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想她是借凡人精血,修成了人形。山路晴雨,与樵夫去往归来,终于决定做一个寻常人妇。十年不曾祸乱人间,没想到结下的冤孽终究是要归还。 “罢了,也害过人,也被人害过。也爱过人,也被人爱过。”自己宣告的判词,更比他人的深切。 不曾有人可以背叛生命之法则,依旧与生命维持单纯的关系。 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未来必然到来。当做的事,必须去做;做错的事,总要悔改。 白子画听到心中的声音。这些不是不知,不需经历就能领会的,经历过却不同。这些不是不知,只是希望更明细,明晰道能够和小骨解释。 “妈妈爹爹……不在你……你不要我?”旁边孩童稚嫩的哭声响起,似大惊后不能言,突然发出的声音,似看过人世癫狂,又似浑然不解人间,夹杂断续词句,碎如伤痕。 那女子费力从地上撑起来,还没站直身子就向孩子那边跑去,孩子也正冲过来。两人抱在一起,倒在一起。 众人无声。直到两个痛苦的人失了声,失了泪,母亲从怀中将孩子拉开几寸,双手紧紧抓着。双眼也这般看着孩子,要攫住一切,是放开一切后的决绝。 “告诉我……”眼中火焰燃起即刻,黯淡。“罢了,烦你去帮他收魂。我也不想见他了。”黯淡之火,可长明往后凡人的岁月。 说完这话,便不再向后看,抱着孩子,数着脚下的台阶。不是妖,不是凡人,不是人妇,有的只是手中的孩子。心中,或许不用悔罪,已然惩戒,只余安宁。 山头落日已下,残阳血色,猿猴清啸。 “这便是所谓的公平么?”花千骨浸没在血色,血色也随日头而归,只有清夜寒凉。这真残忍。生生死死,简直是太容易的一件事! 皮影戏一般闪过,她插不上话,甚至要弄不清前前后后。师父公正严明。不是这些日子她跟随身旁的师父。即便是对她苛责惩罚,也比这样的审判,要亲近许多…… 师父原本就是如此?临绝顶一览山海,守护大地苍生,却高远出尘,不与凡人为列……众生命运在眼底呈现,海中亿万之沙,林中无穷之叶,每一沙每一叶都沐浴他的慈悲。只是那云中,比云更洁白,日月间,比日月更光亮的衣袍,不会染大地沙尘之色,不会着草木形色纷繁,生死万方。 长留上仙,和师父,是不同的角色!那师父待自己……岂不是,太偏爱了! 师父,我如何配得? “小骨,小骨……”听到师父在唤她,唤她回到他身边。他是长留上仙,亦是小骨的师父。 师父…… “丫头……” “傻丫头……” 这才听到,都在唤她啊!有如此多人待她好,但师父始终是最好的!这不可以比! “丫头,别想太多,不是所有过错与不幸,都和你相关。”听到斗阑干苍厚之声,透出和雄浑之力同样强大的温实。 什么?如何不是!心中的声音就流出来:“我错得更大……” “小骨……”师父急急唤她,唤声和白袍一般要淡入天地,却天地都是他的声和色。心中弥漫开的痛,是安定。 “让我先说几句,你们还有不尽时日,可以说到天长地久。”那个浑厚之声又响起,虽然打断了师父的话,却根本不曾打断。但是她还是听斗阑干前辈说,她愿意听的。而且师父一直在,师父和那女子说“结束”,她和师父,自然永不会结束! “有的错最好不要犯,赎不起。但你都赎了,也就不要过于不安!错也不全在你,你终究为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要安于现下的日子,安于这个有功有过、有光点有不足的你。修行总是一样,人无完人,只有修行与不修行之人。不要因为过犯大了,就不能走出来。不走出来,又如何走下去?无论你犯过多大的错,你一心向善,永无不可挽回。修行时刻都可能,不要不放过自己,不给自己向善的机会。少想那些,尽是些多余的!” 斗阑干前辈的意思是……她不够好,但也可以不断修行,也要不断修行;她犯了错,也不要被这些罪过所困……不要过于不安?她是不安的,师父这样完美,她的不足,她的过犯,如何能安……但是,她会一心跟从师父修行的!她是不要想得过多,安心修行才是! “可是……”心中稍安,又想起那个妇人,早与那些年的幸福告别,陪伴她漫长时光的只有悔罪;而她丈夫,就因经不起诱惑,这样死去。胸中一阵痛苦,是深谷呼啸之风,穿石破云。“那些人却悲惨!” “丫头,你知道他们为何遭此命运?”前辈你问得关切,你也知道,我看不下……我没有师父的慈悲,分不清邪正,看着人受苦,却这样脆弱……师父昨天陪我坐了一夜,今天又把这些话让给斗阑干前辈说,他心中一定有些……不,要好好思索前辈这个问题! 为何为何?是因为行了恶,可行了恶,就没有救了么?她不想接受,却又说不出来,好像这不是一句说得通的话。 “就看是向何处用心更深!他们行恶的欲念,胜过赎罪自救的用心。不是你不救那男子,甚或不是他一无所知,知又如何?终究更想那妖精,他要将自己推向死地,你一个外人,如何去救?你也看到,这次救了,不克制其心,迟早有下次,谁能永远守着他?是他妻子也不能!至于那女子,不是放下屠刀那样简单,以前欠下的血债,自然要还!想抹去了过往,从此安安分分和这男子过日子。安稳了十年,老天已不薄,该是受苦赎罪的时候了!” 斗阑干前辈解释得够清清楚了!他个性粗旷,应当也是为了她才耐心。但分析了前后,也就不多补充。若是师父,恐怕还要再衍生许多道理。既然如此,且由她将此刻去悟,说与师父听。可是,心里还是好难受。不是领悟了就欢喜轻松了,领悟有时还沉重,还忧伤,还有太多遗憾! “谢谢前辈!谢谢……师父!”花千骨躬身道。“我想……我懂了……一点。自己的路,终究靠自己把持;自己的过错,自己必须承担。我要好好修行,不能只靠……只靠师父!师父不能将我拉入云端,我只能从低处走,一步步走。我是修为低,愿望却高,所以总是犯错。我是希望……希望这世上人人都好!那就只有自己做得更多一些,别人可能也会多做一些!” 几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就如走过来的这些路,那些愿望和依赖,过错的赎改,她此刻只是初初明白一点,就是在初袅洞穴外和师父说的,瞬间领悟,又回困顿。可是师父说也是长进!她是长进了么?方才的事,又被师父训责,让斗阑干前辈开导……可是,她没有得出结论,却也发现,自己可以做得更多,力求更好,这样……就如初袅,不就回转了么?这对夫妻,也算是……走向惩罚……和成全。 “你这些道理,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啊!” 蓝雨澜风在,如何又忘了!他们……也真是奇怪的……一对。她想跟从师父的道,也想……跟在师父身边。可是他们,互相认同么?但是他们就是想在一起?别想了,你又不懂! “这话你不懂,便不要插了。”却听斗阑干这样对蓝雨澜风说,但也不是责备。若是师父说这话,便是很重的责备了…… “什么懂不懂,你们说话便是爱绕,不都是一个道理!这小妖现世现报了,你要还的也还了,没什么好不安的。用你们的话说,这小妖以后安心思过,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你也跟着……跟着……跟着”你还要重复几遍!把我心中的弦一次扯得比一次紧……“跟着你师父修行,自有无限……” 蓝雨澜风却停下来,声断而气不断,眼波更悠长,只是再长也淡不去那光亮,越发似深海藻色、荒山磷光。你眼神总是这般诡异,又不是要说老实话的!你就别说了! 却如何能不说? “自有无限教导,推陈出新,永无结束之日。” 你……你说得是。但你这语气……是谈论师父的教导么?师父的教导,如何能由你来谈论!你还是不要出声,最好…… “别出声。” 心中一惊,自己的心念似乎被看到了?斗阑干前辈如何压着嗓子说了这样一句话。但不是为她。前辈分明感觉到了什么,因为她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了…… 随着斗阑干的沉吟,众人复又看向那条崎岖山路。 一个戴面具的青衣少年快步走了过去。明明是有血有肉的人,却如何有扑朔迷离之感?外人不能描述他,那周身浮动的气息,怕是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 “是神器的气息。”蓝雨澜风吐出几个高低不平的音。 是么?是神器?蓝雨澜风那么断定,她如何却觉得一切太不定? 只想到戴面具的朔风。也是谜一般的,一层层的面具…… 又是相似的情景! 空翠化作少女和青衣少年在山路相见。空翠极尽惑人心神之能事,一如往常。 青衣少年始终不曾有一句言语,面具下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迷茫地审视她。这人应当不寻常罢? 这个目光锐利的少年不至于被空翠欺骗罢?不想看那妖精,只盯住旁边一棵树,数上面的叶子,数了一些就乱了,又重新来过……余光里见那少年最终点头答应了夜半相会之事。 空翠走后,少年却不离去,只是斜倚在一颗树旁,凝视着缓缓沉没的太阳。这就是刚才花千骨数了许久的树,她只看叶子,这才发现,这树有些不一样,枝叶向山崖伸展,整个树干都歪向深渊。 花千骨又想一步上前,这次被白子画拉住,不重,却牢:“不要妄动,事有蹊跷。这少年并不是凡人,空翠也伤不到他。” 白子画话音刚落,花千骨一阵寒颤间,瞳孔几乎要散开。苍白的视野里,才想到的人,立马出现。 朔风……青衫玄发黑眸,一般深重,面若雕成,没有戴面具,却依旧令她不解。 少年看着朔风,向后退了一步。身后无路,他坐到了树上。身子有一半,悬在了空中。 “你找个妖精胡混,也不愿和我回去么?”朔风急切的声音,和冷峻的面容有些不相称。雕塑若发了声,刻刀的深硬,必然要入人心。 却似乎未入那少年之心。那少年终于出了声:“我与你有什么干系?”声音清空,却是带了一种说不出的怨念,怨的不知是谁。如同被掷入深谷的山石回音,山石仍未至底。 “我们既是一起修得人身,就是兄弟了。”朔风没有向前,在原地如生了根,这话也说得如此有根有据。 “兄弟?你是被人珍爱的,用尽全力为换得你脱身。我?我却是意外。有谁看过我一眼?我为何要来到这个世上?你修行,我混世,本来如此。我和你,根本就不一样!你不要管我!”少年的声音凛冽起来,树上的叶子纷纷落了。叶片边缘,都如利刃,要插入崖壁。 花千骨又一次使力,白子画也没有再拦她。在朔风和少年惊异的目光下,她缓缓走向二人,看着带着面具、身形酷似朔风的少年。却不知能说什么。 少年身子一震,跳下树来,站在二人面前。似干枯的树干,叶子都落了,也不能有动静了。却在等待着什么,却一定是自己不明白,也不能有动静。 “人意外,却是天意中。” 是师父!师父的声音,清澈明晰,没有含混,也没有尖锐。她心中疑团滚下的雪球,顿时消弭在百色的原野,洁净中,甚或感到白色深处桃花的香暖。 听见朔风说话,几时跪在师父身前:“尊上,当年你将我带回长留山,说我会知道我存在的意义。今日,也请你为他指点迷津!” 白子画也不看朔风,只是点头示意他起来。向青衣少年迈了一步,少年看着白子画气韵出尘,定是感到一直飘忽散乱的世界突然稳定清明下来,不由自主也向白子画走近。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摇摇头。 “你的存在,自有你的道理。旁人不能给你答案,须是你自己去寻找。我只能说,你的位置,在天地间。因此你也不必和朔风回去。但也不可在六界胡来,须知你是神物化身。” 却是想起他刚才那些话,冷漠又热烈:没有人多看他一眼,所以他也不必自重。他一看就是自重之人,那些话说出来,似乎是要气朔风,他是生了朔风的气,因为朔风有人关爱,他却从未得到过。他也和小骨一样,景慕道义,也渴望关怀?人皆如此罢?他白子画是这样孤独的一个人,从此也再不能没有小骨了! 却不善说这样的话,何况看着他眉目清矍,愈感冷意:“不是无人珍惜你。天生神物,天已优待。剩下的就靠你去寻找。记住,要自重!” 少年静静地听白子画说完,躬身行了个礼,转身离去。走过朔风身边,终究停下看了他一眼。朔风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只道了句“保重”。 “原来石头里蹦出来的朔风,也有个亲兄弟了。却是才相认就分开了……”花千骨抬眼看向白子画。 白子画见她抬眼之时,如何还将小嘴轻轻撅起来了。暗暗好笑。你这是……不满意师父的安排么?细思却不能笑了。是只能这样安排。聚散有时,有些路总要各自走,各自找寻,才有相会之因。不是守在一起,就是关爱,就能互助。朔风此刻是难受,他这兄弟也不是毫无牵挂,但总有一段路,要独自走过去。本来就会有不同的路,因人不同,谁也不能代替谁去走,更不能强拉着两人同走一条路。一时是不能解答,不若都去用功,互相祝福。这也不是人意,是天意。若依人意,他并不想分开这两人。 “他们还要见的。”白子画只好这样告慰小骨。从小骨眼中看进去太深,深得含凉彻骨,幸有热血满心。那些和小骨分开的日子,他们是走了多远,受了多少伤,才铺平两人共同的路! 以后路还长,不可多想过往。他们结束了过往,已然站在新的起点上。 看向朔风。“你先回山。” 师父说话好严肃……不过,对她说话,还是和对朔风说话不一样…… “对了,朔风,你可不要也不见了啊!今年仙剑大会我要参加的,希望我们能遇上。”花千骨笑一笑。既然师父有决定,她也不要在这里伤感。随口一说,真想起仙剑大会来,再无人会欺负她,公平去比试一场,多么尽兴啊! “好啊。多少年前你就说要赢我的,说话可要算话啊。”见朔风也笑了,她心头又暖起来,世界小起来。 “你每次想救人,就要多生出一桩事来。”看着朔风的身影隐入山石,又听到蓝雨澜风动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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