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快些睡下罢。小心我装鬼吓你!”初袅往墙上一靠,想来是不想正面应敌。那就明天吧! “你这里,一到晚上就……鬼很多吗?”花千骨正想睡下,还是问了句。 “不多。你嫌不够,我帮你招几个过来?”初袅挑眉看向花千骨,花千骨连连摆手。她指着花千骨就笑了起来,就怕花千骨看不清楚,还时不时抬头看看。 花千骨抱着剑躺下来。一想不对,即便初袅这里鬼多罢,师父和斗阑干前辈就在近旁,以他二人的气势,小鬼必定是退避三舍。 除非……是师父有意把小鬼放过来。睡意又去了,索性握着剑坐了起来。 “我……我还是不睡了,可能还会有……” “行了,你睡罢,我不会招他们过来。”初袅捂着嘴笑。 “不是你……你就没有什么怕的吗?”花千骨想到什么就问。这样自然而生的问题,往往是触碰许多关键。 “我不告诉你!反正我不怕鬼。” “那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不安心的事呢?”花千骨想到初袅的问题,又反问她。 “我说了我不告诉你!”初袅锐声喊叫起来。“你快点睡罢。有鬼我就叫你,决不食言!” 花千骨又抱着剑躺下。想着那句“决不食言”的誓言,舒心地笑了。师父还说我孩子气,看来你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孩子总是坦诚又认真,这样就好办了…… 也不知是不是初袅真帮她驱赶了鬼怪,还是花千骨太累,甜甜地睡足了,余甘犹在。 “昨天晚上,谢谢你啊!”花千骨不确定地说。即便她没有帮忙罢,至少有那句话,自己安心地睡了半晚。 “才不要你的谢!仙不是好东西,妖也不是。”初袅这句话是真的起了恨意,不是故意让花千骨难看。这样你能道出那亲身的爱与恨,我们才好进一步说。 “你见过很多仙吗?”花千骨慢慢地问,生怕一句不是,打消了她述说的念头。 “我一个也没有见过!”初袅咬牙切齿,对那一个也没有见过的仙。 “那你如何这样说?”不能这样武断吧,总要认识清楚了,看全面了,才好下结论啊! “磬夷姐姐就是被仙害死的!”倏然汇聚起的仇恨,消除了一切曾有的好意和赌气,一切孩子气。此刻一个人只成为一类人,被仇恨蒙蔽之人。 “你说的仙我认识,我敢跟你保证,他不是这种人。”花千骨顷刻明了,还是因为磬夷的死。不需要更多人,没有更深切。但她也知道得不清楚,想来和世尊的恩怨,不会简单。可如何她第一句话,就开始为师伯辩护?这样是否……在初袅前显得偏私了? “你认识摩严?”初袅盯住花千骨,深锐的目光似要刺穿她,要挖出什么东西来。 “嗯,他是我师伯。”这也不能隐瞒。 “哼,我道是谁呢,你当然会帮着他说话。”花千骨又在初袅眼中沁出的绿色里看到愤恨的浓度。还有几许失望,化不去。你是以为我会更好? “其实,我有几回差点没死在师伯手上。但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也没有什么不对……”我还是和你说我的经历吧,都是真的,我也是真的……真的理解师伯。 “又是原因?还有,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是真的!”初袅话虽如此,眼中恨意疑惑此消彼长,可见心中分明是有几分相信了。 “我可以发誓!”花千骨跪下道。“我和初袅说的一切若有一字是假,叫我立刻死在她面前,不得超生。” 花千骨立完誓就在初袅身旁坐下,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这么近。她都说了这么多,心中早就看初袅不同于路人了。 “师伯几次要杀我,不是为了一己私欲,却是因为我当时确实危害到……长留山,危害到天下。他是对我……很残忍,不过也是牺牲了自己去成全大义,我还是……很尊敬他!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师伯对磬夷所做的一切,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不能细思,不能去理解的,此刻为了让初袅接受,却是能够进入了。首先说服的是自己。 初袅不等花千骨说完最后一句话,愤怒炸开似的从地面跳起来,离花千骨远了一步,又把脸凑过来,眼中闪着和衣裙一样的绿色,气息急喘:“好,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花千骨仍旧安静地坐在原地,听见初袅声音大起大落:“姐姐是带着目的接近摩严,却动了真心,说仙界也有正直之人。都说妖爱骗人,可姐姐从来不骗人。很快就和摩严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可他……他竟然不敢承担!姐姐很伤心,但也没有任何请求,就离开了。回来后事情败露,妖界这些平时害怕姐姐、嫉恨姐姐的人纷纷攻击她。可她……她自身难保了还奋力保护我!姐姐身负重伤,带着初生的孩子,有多么凄惨!摩严知道有多么凄惨吗?姐姐实在无奈,才去找摩严,竟然被他杀了!” 说到这里,复仇之火骤然跌落,世界空茫,不知来去。颓然坐下,把脑袋埋在膝盖间,只是不停地哭。哭声在狭小的石穴回荡,大如天地,只有她的怨苦,忉怛憯恻,满实而溢。 花千骨听过竹染当着所有人面、当着摩严面的控诉,不可谓不愤慨,不可谓不凄凉。初袅并没有说出什么新的愁思苦情,但在这积郁百余年的哭诉里仍旧是湿了双眼、胸口闷痛。她呆呆地坐着,不知如何劝慰。 初袅缓缓抬起头,用缓慢如凌迟的声调说:“我收到传信,姐姐临死前传的信,说要我不要怨恨摩严,是她有心设计,让摩严误解,从而心无愧疚地杀了她。不然……我明知我打不过,我拼死也是要为姐姐报仇的!你怎么了?喂……” 初袅弥漫的恨意化作诧异和不解,见花千骨失措地摇着头,摇不落愈加积涨的痛苦和内疚。 “你怎么了?被这个故事吓到了?不相信你的师伯会做出这等事来?不相信我说的?”一瞬又闪出凶狠的绿光。 花千骨却仿佛全没听见,全没看见,只是摇着头,喃喃自语:“我也曾设计让他杀我,却不是让他安心,倒是有意使他负疚……而这,本来就是我的错!”最后一句话大声喊了出来,斗室訇响,浑身震颤,泪水落如乱石。 这回轮到初袅不知所措了。 花千骨事后才明白,自己最失控的时候,也最真实,正是这种痛与悔的深切,让初袅拆除藩篱,走近了她。 想来,初袅是知她想起了旧事,想起了那些愧疚,听她哭得凄恻,痛悔,自惭形秽和无所掩藏的真诚,慢慢地瓦解着初袅在心中建筑多年的冰墙:一个人能这样反思自己的过往,为何自己不愿好好看看自己,而只是与所有人、与自己为敌? 花千骨只是哭着。泪水洗明,伤过痛过,不为心安,只为心明。是自己的错,如何能不珍惜师父的原谅,不珍惜悔过的机会!师父是信任她,让她一个人留下,相信她可劝化初袅,她若只是沉溺旧错旧伤,于事何益? 感到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缓,感到初袅渐渐接近,听到自己哭声的止息,听到初袅声音的响起,已然是经历了悲喜生死,总有所明悟:“其实……其实姐姐临死前给我传信,是为了让我能反思。我为早日修成人身,吸了不少凡人的精血。有一次,却对一个人动了真情,但那人……我就折磨他,操纵他,让他做我要做的事,任我玩弄羞辱,还这样对待他人。直到遇到危险……是姐姐救了我性命,却把我囚禁起来。她说我活该……得不到真心,因为我玩弄人在先。她说她自己也是这样……她才不是这样!她临死还和我说什么,设计被摩严杀害,是她惟一做对的事。说什么爱一个人就是可以为他死,却不要他为你而活……” 激动的言辞顺着泪水留下来,花千骨就在近旁,感受得到她泪水的灼热。 “是,为他死我做到了,却也要他为我而活……我错了,不能成全他,我又有什么资格爱他!” 花千骨听着他人的故事,却想着自己的。若在人前,或许只是心里想着,却如何在这个单纯的小妖前毫无讳言。这些话,怕是和师父也不敢说,可以说“错”,却不能说“爱”。可能,也因为初袅是女儿身吧,总凭天性就能明白…… 初袅看着花千骨,不可置信地摇头:“你们都这么说,我就不信,难道真不想和爱的人一起生活?” 花千骨这才慢慢回过神来,语气平和下来,却是透着至深的柔情和伤怀:“想的。只是既然不可得,你姐姐就选择了牺牲自己,让爱的人活下去,没有负疚地活下去。她是最懂爱的人。”她要能早日懂得,就不会害得师父这么苦……可为何她能得到师父的……关怀,而这大义牺牲的磬夷,却不能?她也要抱怨起不公平来! “那为什么她得不到爱?”果然初袅就这样发问了,她是很真的人,没有那些矫饰虚伪。 花千骨感到这双眼睛里的天真和不甘,不知如何回答。和师父在一起,她有疑难,总有师父引导。而如今她一样困扰,却须引导他人。可是她真的不会回答,只好沉默。 “那你呢?”仍旧是这样的眼神,望着花千骨。 花千骨低下头,咬着嘴唇,无限愧疚,无限感激,轻声说道:“所幸,我的错误被原谅了。也是有人救了我,所以,我也想救人……”花千骨虚望着脚下,也不看初袅。 都是救人,救竹染是救,救初袅也是救。一样是可怜之人,一样有可取之处,没有谁更重要。不急于拿到那些信物,而是获取途中,有所施予。所有人都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当只为自己,此刻若只念着自己达成目标,就不顾这人深陷苦痛,岂不是一种自私?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当以最大的善念对待。这才是师父说的,处处是修行,时时有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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