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总是要解释清楚。”胡师傅和她一样执拗,他坚持地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有钱的,真的,你给我那些我都没有动,都存在卡里,我想小孩子在外面未必能存得到,你给我我也就帮你收着,以后结婚我再给你一点,你拿去买嫁妆”

他拿了一张银行卡出来,往胡悦手里塞,“拿去,拿去,不要你的钱,真不要你的钱。”

原来今天磨磨蹭蹭,是想给她这个,胡悦真的吃了一惊,她本能地闪了一下,“不用了,你收着吧你给我了,回去阿姨要说你的。”

“她说什么?钱又不是她赚的。”

银行卡到底给出去了,胡师傅松一口气,坐姿放松了点,“卡里我也给你添了点,不多,你拿着好了,你妈妈的赔偿金我也放在里面了。”

当时因为是加班晚归,这算是工伤,公司还是被闹出了一点赔偿的,不多,也就是一二十万,不过这是胡悦现在的看法,对胡师傅来说,这笔钱不小,胡悦更吃惊了,她要推回去,也看出来胡师傅不会接,想想拿起银行卡,“那我也帮你存着吧,以后乐乐要用钱的时候,我再还给你。”

“行吧。”胡师傅二郎腿翘起来了,烟想点,但还是没敢,喝了口茶,声音比之前洪亮,“我是想,等你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找我的时候,再给你的,但是你你本事大,我比不了,我真没想到。”

没想到的事太多了,胡师傅一点点说给她听,胡悦读书那几年他还在跑车,和家里联系不多,也没人和他说多读一个整容专业,要多花那么多学费,只隐约知道胡悦经济窘迫,还停留在最开始的认知里,以为自己给的已经足够四年学费,是胡悦自己乱花钱。

当时关系也的确闹得很僵,志愿都是胡悦自己偷着写的,被发现了又是一场家庭革命,胡师傅一心想等胡悦念不下去了,或是复读,或是回来找个工作。“我就想,人要活得踏实点,书读不读不重要,唉,我见识少,真的想得少,想得少。”

他还是农村出来的老一辈想法,做长辈的永远不会直接对孩子道歉,歉意都藏在话里,“我没有想到你这么有本事,混得有声有色,就记得读初中,老师说你成绩一般,不会读书,女孩子,不要太折腾,大学都可以不要读我就一直以为你也就是混混,没想到,那件事反而让你走出去了,鲤鱼跃龙门,和我们的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等他知道胡悦还有向亲戚借钱的时候,也就拉不下这张脸,而且当时手里也确实没有钱,都拿去买车了。“我就和他们说,不要讲我说的,借算是你们借,将来她还不了我来还。”

银行卡给了,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最重要女儿一直不出声地在听,胡师傅越讲越舒泰,他不无得意,点根烟叼着含糊地讲,“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姑姑叔叔肯借?真那么大方?你一个小孩子,出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读书!”

胡悦真没想到这一层,又是一愣,“那亏了啊,我借一还二,给了一倍的利息啊。”

“也应该的,那么多年了。”刚才站在小家庭角度,现在又有点长兄的味道了,胡师傅挥挥手,“你现在赚大钱了,该报答。”

又提醒她,“帮你最多的是二姑,以后她家有事情,该借还是要借。”

这自然,还了钱,没还上情,胡悦也知道有些事逃不脱,她点点头,“知道的。”

终于有点父女的样子了,胡师傅很欣慰,拍了一下胡悦的手背,胡悦吓一跳,手缩回去,他也不觉得尴尬,只讲,“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觉得我无情,那么快就再娶。自己忘记你妈,还不许你考警校去查案子。你也讲过我,薄情寡义,去了一下东北就回来了,都没有闹。”

“这,我怎么讲,你说得也对吧,可能我和你妈感情是淡了点,太难得见面了,其实她提过好几次离婚,这些你都不知道,都是我们在外面的事也都过去了,就不说了。”他说,叹了口气,“我们说实话,结婚就是为了合伙过日子,过日子不过在一起,你说怎么有很深的感情?但是我也知道她,我那时候和你讲,说你妈泉下有知,也不会支持你去考警校,我知道她,她肯定是真的这样想的。”

如果是十年前,胡悦会争辩,但现在,她已知道父亲也需要发泄,甚至某种程度,她也明白父亲说的未必是假话,胡师傅问她,“如果以后你有孩子了,你会希望她为了你承担这么重的责任吗?”

“不管怎么讲,这么倒霉,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做父母的,都不希望儿女被自己的事情影响到,知道吗?我们死了也好,病了也好,怎么倒霉都好,是我们的事情,就在我们这一代就打住,不要给下一代什么影响,以前我就和她说,老了我们自己住,不要妨碍到小的!小孩有小孩的生活,有小孩的事情。你现在有出息了,可能不相信我,但是就算我现在回去,我也和你讲,不要考警校,想做整容医生就直接去考那个,不要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到自己,你该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真的不是舍不得学费,我就是希望你能从牛角尖里走出来。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算了,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男人,曾经和她多次激烈地争吵,对她吝啬又粗暴,甚至可以说是喜怒无常,他根本就不是个能沟通的家长,在胡悦看来当然也不是成功的父亲,可现在,当她看着这张沟壑遍布的脸,望着这双浑浊昏黄的眼睛时,却不知道该回答什么,这是我自己想做的?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希望她为我

“真的不希望被上一代的事情影响吗?”她问,有点挑刺的味道,“哪怕我和凶手结婚呢?也不影响?”

她用的是挑事儿的语气,所以胡师傅没当真,他毫不考虑地说,“那当然不行,而且这怎么可能”

这会儿,他大概是想到了那些夸大其词的新闻名医弟弟,胡悦也是医生,她始终没有详细解释理由,但是

胡师傅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这一瞬间确实有些惊讶和迷茫,但很快,他观察着胡悦的表情,合拢嘴断然地一摆手,“不影响!”

“我可以保证,你妈也一样是这样说的,做父母的,都只希望自己儿女好,她一辈子就盼你好,最不希望你走不出来的人就是她。”

他斩钉截铁又意味深长地说,“以前我和你讲,叫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过你自己的生活。我没有本事,我只能这样想,不然生活我过不下去,我当你和我一样,也就是这样混混的料子了,所以我叫你也那样过。”

“还好,你没听我的,也很有本事,因祸得福吧,没办法,我就这个层次,眼界也就这样子了”胡师傅把烟灰抖到缸里,“你已经远远超过我和你妈了”

“但是,我还是要和你讲一样的话。”

“别想了,忘了吧,这都已经结束了,你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业,老一辈的事情,就在老一辈结束就是了。你妈也会这么说的,以后,你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些事,你管自己过自己的生活,想和谁谈恋爱,去谈,不要再想这件事了,不要再被老一辈影响,知道吗?”

他的话,繁复絮叨,翻来覆去,只是这一个中心意思,读书少的人是这样,大概是怕语言没有力量,就会更加唠叨。胡师傅又说了很多才走,不无解释的意思:继母当然也不想给她钱,但还好,以后也不会给她添麻烦,叫胡悦尽管放心,他有事也不会麻烦到她

说了半天,走的时候胡悦已经没有睡意了,她隔着窗户,望着胡师傅微微佝偻的身影走出大堂,往角落里停着的一辆破破旧旧的桑塔纳而去他看起来太平凡了,就像是这社会上随处可见的中年男子,一个月小几千块收入,上有老下有小,生活的重担让他直不起腰,两鬓也早早有些斑白。

胡悦站了很久,不知为什么,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用电话银行查了一下那张卡的余额直到听到机械音报出的数字,她五味杂陈地放下手机:居然真的打了几十万在里面

以前的争执,一幕幕又像是都回到眼前,混合着刚才不以忏悔名之,但其实两人心知肚明的忏悔,那些怒骂和解释混合在一起,一边历久弥新,历历在目,一边余音绕梁,一样仿佛是掏心掏肺。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她想了很久,自失地一笑,却又不无释然大概,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她读高中的那时候,也是父亲最落魄的时候吧,脾气当然不好,更谈不上理解并支持女儿的选择,毕竟,那花的是他自己也没有多少的东西。但要说他的要求多么的自私,或者也并没有,他只是如他所说的一样,眼界有限,在他看来,女孩子就应该那样活,而她的异想天开当然是值得愤怒的,他从来都没想过,其实有时候,一个平民百姓离传说中的生活也就只差那么一点点的努力和运气。

但到底,那番话也是真的,在他的迁怒和粗暴之下,也隐藏着他自己的观点,小孩子,不要承担父母的担子,成年了就要开启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成年好久了,往事,也终于了结了,恩怨都已经结清,其实,她在圆的,一直是自己的心结,对母亲来说,也许她的想法的确和父亲一样每一个母亲的想法都会是这样的,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她们永远都不希望由儿女来背负。

胡悦徘徊良久,几次拿起手机又慢慢放下,最终,她还是把微信发了出去。

郭小姐有找你复诊吗?她的下一次手术期快到了,我不在市,你安排一下吧。

他当然不会马上回复,按下发送键,胡悦也不禁有点出神,她很难想想这个时候的师雩会在干什么,在记忆里,他几乎总是在工作,永远都在工作。

那么,现在他在做什么,这条信息他会回复吗?

才正这样想着,嘀的一声,师雩就回了信息来。

这么巧?

他说,你猜现在谁在我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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