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你……”刚踏出金殿,鸢怜就看见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影子,近乎透明,仿佛小溪里的清影,微风拂过,就要碎掉一般。 “小丫头片子终于出来了啊!”比以往都苍老了无数倍的声音,从那残破的影中传来,依旧笑嘻嘻的调侃语气,却多了些什么,望着鸢怜,又似乎透过她,眺望远方,陷入回忆当中,“一百多年了,终于达成你的心愿,把我们的毕生经学传承下去,老头子有脸来见你了!” “师傅!” “丫头,为师要走了。”玄机恍然回过头来,对着鸢怜慈和地笑笑,脸上带有满足的色彩,而后夸张地大叫,“哎哎,哭啥啊?你师傅我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了一百多年,现在得道升天了,你这么鬼叫,莫非是想让为师继续那种乏味无聊的生活?” “我……”本想解释点什么的,可看着那透明得几乎消散到了空气中的身影,鸢怜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假如他可以就这样,一直精力充沛地冲自己大吼大叫,该有多好?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虽然玄机是个懒师傅,可教给她的,却绝对比一般人要多得多。 一个好的老师不是只会对你的一切指手画脚,而是把该学的交给你了,笑望着等待你创造的奇迹,然后轻描淡写地诋毁、打击你的作品或者偶尔挑不出毛病了,不耐烦地点点头,可明明可以察觉到他心里的欢愉。 果然,怪老头需要的就是怪学生。 从小到大,受了他无数次打击,每到制药失败想要放弃时,就会想起那张可恶的嘴脸,于是便又有了动力。说实话,这厮很贪吃,天生风流倜傥,潇洒自在的老顽童性子,却并不让人讨厌,即使待她,也是以平辈视之,不为她的美貌所惊叹,亦不会因为她身为女子,而有任何藐视之心。该罚的罚;该骂的骂;该欺负的欺负,绝不心慈手软。 “小丫头,为师走了。记得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你可是我天下第一神医,——玄机唯一的弟子,不可丢了师门的颜面。我的那些书,你已看过了十之八九,还有些偏门处方、药理,我也带不走了,便便宜你了罢,都为你装入归拾里了。切记,归拾这宝贝不可随意示人,平常人取不了,并不代表一些能人异士不行,说不定会为了抢东西要了你的小命!……”玄机很少有这样的耐心,唠唠叨叨地,交代后事一般,让鸢怜很不习惯。“再见了。” 鸢怜呆呆的、呆呆的望着周遭的一切,大地剧烈晃动着,周围的空间支撑不住了似的,变换着,没有了干净简洁的玄机寒舍;没有了美轮美奂的华丽金殿;没有了熟悉贪吃的玄机老头子……有的,只是寂寥的风和孤独的夜色。 寒风凛冽,鸢怜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身处的地方,不是雾林,而是一座悬崖,从上望下去,像一只可怖的蟒口,深不见底。后面,是自己走了无数遍的路径,即使十年过去,她依然记得很清楚。脚边石子滑滚而下,很久很久才听到闷闷的回身。原来,再走近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了。怪不得,父亲他们从未跟上来过,原来在他们眼里前面根本就没有路!而自己的父亲,——落九天就这样眼睁睁地望着她过去了,却从未出言提醒过,鸢怜不由得有点心寒。 不,不是这样的。或许他也不知道呢? “公子,公子!”一个兴奋的声音传入耳际,好像有点熟悉,但又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了。“是三年前那位怜姑娘!” 三年前? 什么意思? 鸢怜用手背搽干净泪水,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来者。“你们是……三年前是什么意思?” 一袭白衣飘然若仙,跟在后面的男子眉目如画,俊美的眉下,是一如多年前不变的干净清澈的眼,淡雅温润的嘴边含笑。“青城,不得无礼。怜姑娘莫非是迷路了,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 “我……”鸢怜有些声涩地张张嘴,脑中突然有一道光闪过,“你们是十年前救我的那些人?!” “你在说什么啊?”青城奇怪地看了眼鸢怜,道,“我们再此徘徊了三年,而来这里的第一天就遇到,并且救了你。你怎么说是十年呢?” “……”鸢怜低下了头,突然想到了很多可疑之处,比如幻境中的人都变老了,自己容貌却改变不大;比如师傅从一开始送自己入虚无幻境时样子就很古怪。难道,所谓的虚无环境是用师傅的性命换来的?鸢怜回想起一次次见玄机时,他日渐衰老虚弱的模样,不由心惊。一边嘴里亦真亦假地说着,“我……到了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在梦中,我已经度过十年。” “唉,怜姑娘怎么和公子一样,竟说些我们听不懂话啊?”青城老气横秋地摇摇头。 “怜姑娘,又见面了。”青城嘴里的白衣公子对他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公子,有礼了。”鸢怜有些别扭地朝他行了个礼。“你们在这儿是?”刚才青城说他们再此徘徊了三年之久。 “我们在找一个被唤作玄机的隐世高人!”一旁的青城口快地嘟囔道,语气显得十分郁闷,“可都没人听说过。” “玄机?”鸢怜一听又是一愣,这不是自家师傅么?这个老顽童何时变成世外高人了。 “怜姑娘你知道?”青城见鸢怜脸色不对,急忙问道。 “他是……家师。”鸢怜顿了顿,别过眼去,轻轻吐出那个自己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妄想忽略的事实,“家师他,刚刚已经,仙逝了。” “你说什么?”一贯相对冷静很多的青云大声喝道,青城已经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莫要在此妖言惑众。”说着,小心地望了一眼领头的白衣公子。 温润的笑颜早已褪得一干二净,面无血色的模样让鸢怜有些心疼,这样犹如神子一般的男子,怎么可以如此悲伤。“青云青城,我们走罢。” “那悠落小姐?”青城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衣公子摇摇头,轻轻笑道,“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明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却偏偏要试图去安抚别人,鸢怜不由得在心底轻声叹了口气。突然想起落尘和凌淼儿,玄机和自己那不知名的师娘。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以身相许。 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那个悠落大概是这位公子的心爱之人吧? “不然,让我去试试。”鸢怜想了想,突然插了一句,“虽然不一定治得好她,不过既然你们那么相信我师傅的医术,作为他唯一的弟子,我至少比其他人懂得更多。” “……好。”白衣公子看了鸢怜良久,才缓缓答应道。迟疑了一下,说,“我叫慕瑾曦。” 鸢怜想起他们大概是因为她的玉,才一直叫她‘怜姑娘’,于是自我介绍道,“我叫落鸢怜,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大家都叫我鸢怜,怜小姐这称呼怪怪的。我叫你瑾曦可以么?”鸢怜无奈道,她可不希望一路上就这么小姐公子的叫着,太别扭了,她不习惯。 反正,无论如何,现在就是不想回家,说她任性也好,不明是非也罢。她不想去面对,也不知该以何种心情去面对,心里堵得慌。她一直认为自己的父亲是个英雄,敢说敢做,敢做敢当,可是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他,难道不怕,自己的女儿落入万丈深渊,再也回不来了么? 而且,假如父亲知道师傅不在了,会怎么想呢。会不会把自己指给一个王公贵族之子,或者远嫁他乡。这些曾经被她刻意忽略了的东西,此时一个个浮现出来,塞满她的脑子,她毕竟只是个女儿家而已,再受宠也有离开父母身边的那一天。可她不喜欢只是软弱依靠男人度日,师傅常常对她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什么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找到自己喜欢的才是真理。’‘做人啊,不能总想着成全别人,苦了自己不值得,谁也不知道!’…… 那惊世骇俗的语句也只有他才说得出来。 “鸢怜?”瑾曦抿了抿唇角,干净的眼望向鸢怜。 “恩,瑾曦。”鸢怜满意地点点头,孺子可教也。 “公子?”青云看着鸢怜,轻皱了下眉,挑衅地样子,对着瑾曦却是满脸尊重,“我们没带马车。”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像鸢怜这模样,明显是哪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会骑马? 鸢怜看出了青云莫名其妙的敌意,不明所以,自己是哪里惹到他了么?“我……” 正待说什么,瑾曦已经开口了,“鸢怜便和我同乘一骑吧。” “公子,这……”不合礼数!青云是想这么说的,可心下一想,就只有两匹马,总不可能他兄弟二人和公子同骑吧? 不再有任何异议,瑾曦翻身上马,干脆利落,没有一般贵公子的娇气,一气呵成,让人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上来吧。”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朝着鸢怜伸过来,不像落唯枫的那么漂亮,却是鸢怜所见过的,最为干净的一双手。 鸢怜于是握住,借力跃上马去,不愧是草原儿女,气势风度一点也不输给慕瑾曦!回头冲着他展颜一笑,“谢谢!” 慕瑾曦呆了一瞬,旋即含笑摇摇头,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揽住鸢怜的纤腰,“驾!” 骏马飞驰,啼声惊鸟。 落城,这一次,真的别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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