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国、谢迁安、司午衡赶到广场上时,李夫人的演讲已经接近尾声。李定国也想往土台上去,却被李夫人用眼神阻止住了。她的眼神坚毅而决绝,李定国与她一对视,竟然觉得浑身无力,连腿都迈不开了。 “为了坚守我们钓鱼城军民千载流传下来的不屈信念,为了守护我们身后的亿万同胞,我们驱逐了十万难民,我们吃了用狼族尸体诱捕的鱼,我们吃了狼族的尸体!到现在,我们也必须易亲而食了!不,我们不易亲而食,我们要把亲人的血肉混到一起,不分彼此,就葬在我们体内,变成我们击杀狼族、守护钓鱼城的勇气与力量!” 这个时候,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守城士兵,其他人基本都聚集了过来。即使守城的,严面北、张石头、池富贵等军官也赶了过来。 有人在人群中喊:“凭什么要吃掉我们的至亲?” 李夫人朝那十几辆大车一指:“我没说要勉强你们!死去的居民,都在大车上。不愿意的,你们可以把人领走,自己送到黑河去水葬!” 人群中有些乱,有人开始往大车那边挤。 李定国喊道:“夫人,你且下来!” 李夫人朝他微微一笑,眼神里却满是决绝:“相公,我不会下来了!” 说话间,李夫人一手抽出腰间的短剑,一手揪住自己一把头发,挥剑就割了下来:“相公,这个给你留下!” 李定国大叫:“夫人,万万不可!” 司午衡也觉得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揪住了谢迁安的胳膊,差点没掐下一块肉来。谢迁安都没觉得疼,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夫人。 这个时候,人群也忽然肃穆下来。那些想找回自己亲人尸体的人,也不知不觉地停住了脚步。 李夫人不慌不忙地把那束有些花白的头发放下,然后脱下靴子,轻轻压在头发上面:“我这两天光喝水,什么都没吃,肚子里应该没什么脏东西了。如果有,还请将士们见谅。我毕竟是一介女子,没法活着把自己清理干净,留个尸体让你们处置吧,又怕你们下不去手!” 张石头在人群中大呼:“夫人,你要做什么?” 李夫人朝张石头点头示意,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把短剑横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又转头看着李定国:“相公,来这里之前,我去家里的真人庙祷告过了。驱逐难民的事,如果真人见责,我就在冥界等你。如果真人觉得我们没错,我就在天庭等你!你别怨我,我不能陪你到最后关头了,但我的血肉可以陪你战斗到最后一刻!” “还有,迁安,你要好好照顾晓儿。你们不要死,你们要把钓鱼城的事传播出去,要让天下人知道,钓鱼城没有屈服,钓鱼城对得起皇天后土!” 谢迁安“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夫人,属下听令!”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满广场数千军民,一片接一片地跪倒下来:“我等亦听夫人号令!” 李夫人居然又笑了:“将军,你看,我的威信也不低呢!他们都听我的,你难道不听吗?” 李定国虎目噙泪,艰难地跪了下去:“夫人,请受定国一拜!” 李夫人抬头看了看天:“我儿没犯什么过错,应该在天界罢?到了那边,我得问问张真人,先找到我儿再说!” 言毕,李夫人再次扫视人群一眼,然后挥剑在脖子上一抹。一缕鲜血,落入了水雾弥漫的开水中。李夫人坚持着站了会,然后一头扎到了锅中! 司午衡心头大恸,霎时昏倒在地。 满广场军民,齐齐趴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时候一股阴风刮过,刀子般拉在人脸上。天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太阳也不见了。 李定国缓缓站了起来:“都给我闭嘴!” “夫人英灵不远,你们哭什么哭,给夫人丢脸吗?” 人群逐渐安静,只留下低低的哽咽声。李定国缓步走到土台前面,拿起那束花白的头发,细心地揣到怀中。 “拿碗来!” 芸娘红着眼睛,递了一个木碗过来。李定国接过,伸手到锅里舀了碗汤:“夫人,定国听你号令,先吃饱肚子,再与狼族拼杀!”然后一仰头,也不顾这碗汤依然滚烫,直接就倒到了肚子里。 “钓鱼城边军听令!” 池富贵等人连忙带头站起来:“属下在!” 李定国虎目圆睁:“列队,分汤,以飨士卒!” 士兵们排着队逐个上前,从锅中舀一碗汤喝下。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哭泣,只有咸湿的眼泪,顺着脸颊流入碗中,再被吞入腹中。 士兵们轮完后,李定国看着广场上的居民:“刚才要认领亲人遗体的,抓紧时间!” 没有人动弹,只有前面那个为孙子讨要食物的老头站了出来:“将军,我有事禀报!” “你说吧!” 那老头挺直了胸膛:“我也想讨碗夫人的英灵之汤喝!” 李定国点头:“去吧!” 老头蹒跚着走到锅前,却只是象征性地舀了一点,喝完之后,他捡起掉落在土台附近的短剑,也横到了自己脖子上。 “将军,我家里还有个孙子,没人管,如果可能,请将军看护!我老了,既不能上阵杀敌,也不能协助守城。与其饿死,还不如趁着现在身上还有二两肉,也奉献与钓鱼城罢!” 言毕,老者同样横剑在脖子上一抹,一头栽倒在大锅中。 这个老者追随李夫人而去之后,再无人提及领回亲人尸体之事。李定国下令,让武队正带人把尸体清理干净,然后都煮做了食物。 谢迁安抱着昏倒的司午衡,有点艰难地返回了将军府。结果一进门,就发现看门的老头也自杀了。此人本是李定国的亲兵,退役后在将军府看门,一向颇得李夫人照顾。听说夫人自杀殉国,他也萌生了死志。 今天的钓鱼城,到处都是一片死寂,几乎没有人说话。甚至可以说,自杀的人比说话的人都多。在李夫人的带动下,钓鱼城居民传承千年的血性被彻底激发,很多年老体弱之人,纷纷选择了这种既悲壮又惨烈的殉国方式。 在后面的日子里,靠着自杀或病死、饿死的人,钓鱼城依然顽强地坚持着。 “小菲,你醒了!” 司午衡艰难地睁开眼睛:“我想姆妈、我想夫人!” 谢迁安紧紧搂住了她:“你要难受,就好好哭一场!” 司午衡摇头:“不哭了,梦里哭够了!我刚才做了个梦,也不知是我姆妈变成了夫人,还是夫人变成了我姆妈。她给我说,尽快去北海一趟,把家族遗留的东西取出来!” 谢迁安皱着眉头:“钓鱼城也坚持不了多久,要不我们逃跑的时候,索性往北走?” 司午衡继续摇头:“不好!我们先回南方,我要找个安全温暖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谢迁安一拍脑袋:“你看我,都要当爹的人了,还这么粗疏!” 司午衡扫了左右一眼:“义父呢?” “去得胜楼了!既然你醒了,咱们去看看他吧!” 谢迁安一动,司午衡发现了不对:“咦,你的脚怎么了,怎么一瘸一拐的,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结成事实婚姻后,谢迁安左膝的毛病,终于被司午衡发现。她还曾取笑过谢迁安,说他是故意隐瞒残疾,欺骗良家少女。 “这两天连轴转,加上天气阴冷,膝盖里面确实疼得厉害。不过昨晚我用热水袋敷过,又休息了一晚,不应该还这么严重。我估摸着,最近又要变天了!” 司午衡点头:“都十一月初,也该下雪了!” 谢迁安、司午衡来到得胜楼的时候,李定国正坐在城墙垛口,木呆呆地看着城外的狼族营地。狼族营地之中,狼王吉木塔也在盯着钓鱼城。 “乞斤只、折思辑,你们准备好了吗?” 折思辑是王庭卫士的一个千夫长,也是吉木塔的亲信。此人在几年前的巴图鲁大赛中拔得头筹,选拔到王庭卫士中后,很快提升为千夫长,现今也不过三十出头,算是狼族之中的后起之秀。 大汗垂询,乞斤只、折思辑连忙躬身答应:“大汗请放心,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距离上次的大规模攻城,已经六、七天过去。吉木塔觉得,不管怎么说,钓鱼城中积存的狼族尸体都应该吃完了。今天一早,他就在观察钓鱼城的动静,发觉南城墙上几乎没有人活动。偶尔有人走过,也显得脚步沉重、有气无力。 狼族这边,近三万大军,每天要吃掉小两百匹马。狼族向来爱护马匹,加上这是精心培育的战马,活活杀来当食物,连吉木塔都心疼。 此外,草料不足,也是吉木塔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短时间内,战马可以靠野草充饥,可时间一长,就会对马匹造成永久性的损害,再也恢复不过来,真的只能当做肉食来源了。 南军疲态已露,吉木塔不想再拖,决定试探一下南军的虚实,同时看看弩骑兵的训练效果。拿到屯伦上缴的数百强弩之后,吉木塔可谓是爱不释手,立马在直属的王庭卫士中选拔人手,组建了正式的弩骑兵。这支特别的队伍就由折思辑指挥,可见吉木塔对他的信任。 随着吉木塔一声令下,折思辑带着狼族新鲜出炉的弩骑兵,飞快地通过了南门外的开阔地。这个过程中,南军的床弩没有动静,城头也没有往下射箭。抵入强弩射程后,折思辑组织了几轮抛射,也没发现城头上面有任何反应。 吉木塔再次下令,几十名身强力壮的狼族,抬着濠桥、云梯,成最大的分散队形,快步向钓鱼城奔去。在他们后面,还跟着几百狼族步兵,却是由乞斤只带领。 看到濠桥、云梯毫无阻碍地搭起来,狼族步兵开始攀登,吉木塔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南军真是无力反抗了!” 吉木塔指挥作战的时候,屯伦、术尔赤、云思巴都跟在左右。这也没什么奇怪,术尔赤、云思巴本来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屯伦是他的儿子,跟在身边才正常。有意思的是,吉木塔有事总是先问屯伦,而这个角色,原本都是术尔赤承担的。 术尔赤对此心知肚明,只要吉木塔不点他的名字,他就不再主动说话。屯伦也是明白人,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太急于表现,采取了不问不答、有问必答的策略。云思巴看出其中的龃龉,只有术尔赤、屯伦都不说话的时候,他才会适当插话,也算是化解一下尴尬。 这次吉木塔开口,有些自言自语的意思,屯伦和术尔赤就都没有接话,云思巴连忙凑趣:“再厉害的巴图鲁,饿上几天之后,连胡郎子都打不过!” 狼族语言中,胡郎指男孩,从几岁到十几岁都可以这么称呼,胡郎子则指小男孩,一般不超过十岁。 狼族步兵登城后,城内还是没动静,过了一阵,那几百狼族基本都上了城墙,直到此时,钓鱼城里面,忽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声。 原来狼族一调动,李定国就做出了安排。他把边军和青壮民夫尽量集中过来,都躲在南城墙两端的角楼和得胜楼中。 狼族登城后,毕竟不敢大意,一边等待后援,一边观察城内的动静。等他们在得胜楼和角楼下面聚集起来,准备破门而入的时候,大门忽然打开,南军杀了出来。与此同时,城内的民宅中,也涌出无数民众。他们挥舞着锄头、铁锹、菜刀、木棍等物,顺着马道往城墙上冲。 得胜楼上,谢迁安拍了拍申齐羽的肩膀:“齐羽,你在楼上盯着点,注意保护好将军!”他又转头看着司午衡,“午衡,你守住楼梯口,我下去了!” 得胜楼杀出的一支队伍中,李定国走在最前面。不管狼族如何出招,老将军总是长刀一挑、一劈,挑开狼族武器的同时,顺势就把狼族劈倒在地。看着动作不快,实际却干净利索无比,根本就没有狼族能够在他面前抗衡。后面跟着的丁三儿等亲兵要做的,就是给没死透的狼族补刀。 乞斤只也在城头,看到这个情形,他挥舞狼牙棒,击倒了靠上来的几个南军士兵,径直奔李定国去了。 面对乞斤只横扫过来的狼牙棒,李定国没有再用长刀去挑,而是闪身避开。对面的狼族身材高大、全身铁甲,硕大的狼牙棒在他手中灵活无比。李定国一看就知道,此人力大无穷,自己无法与之正面抗衡。 乞斤只戴着头盔,李定国认不出他来,乞斤只却认识李定国。他知道,只要打倒这个南蛮,钓鱼城就不攻自破了。所以他认准了李定国,仗着铁甲的防护,独自脱离开狼族的保护,也不顾丁三儿等人的干扰,继续挥舞狼牙棒追击李定国。 若搁在十年前,李定国未必打不过乞斤只。可他毕竟年龄大了,刚才那种好整以暇的作战方式还好,现在要躲避乞斤只手中的狼牙棒,不停地急转急停,没几个回合,李定国就觉得体力有点跟不上。 丁三儿一看势头不对,从侧面扑上来想偷袭乞斤只。乞斤只头也不回,狼牙棒一挥,就把丁三儿砸得滚翻老远,躺地上一动不动了。眼看着李定国被逼到死角,旁边的南军拼死来救,可乞斤只浑身穿着重甲,南军的攻击,根本威胁不到他。 就在李定国性命堪忧之际,空中传来“嗖”地一声,一支狼牙箭凌空飞出,正射在乞斤只的手腕上,狼牙棒“哐当”一声落地。申齐羽精良的射术,再次在关键时刻发威! 李定国瞅准这个机会,一个翻滚到了乞斤只的身后。翻滚的过程中,他反握长刀,用刀背在乞斤只的脚踝处狠狠砸了一下。 再好的护甲,也有防护漏洞,除了露出来的手腕、眼睛,脚踝也是一个薄弱环节。为了不影响人的活动,脚踝连接处的护甲,多数都是牛皮做的,刀砍不破,磕起来却疼得要命。 乞斤只挨了这么一下,只觉得脚踝骨传来一阵剧痛,脚上吃不住劲,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倒在地。 这时李定国已经翻身站起,顺势抬脚,在乞斤只屁股上重重踹了一下。乞斤只终于维持不住身体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身上的铁甲很厚,足有好几十斤重,倒地之后,仓促之间,根本爬不起来。 周围的几个边军士兵见了,急忙扑上去,死死地压在乞斤只身上。乞斤只真是力大,奋力一挣扎,这些亲兵居然都按不住。 这时李定国端着长刀冲到了旁边:“你们让开!”亲兵刚闪开,李定国紧握长刀,顺着铁甲与头盔的缝隙,深深地插入到了乞斤只的颈部。 乞斤只吃痛,挥舞胳膊一个后扫,刚好打在李定国侧肋上,打得他身子一晃,半天喘不上气来。可李定国也会借劲,顺势带着长刀一拧。就听得乞斤只颈部传来一阵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音,然后“咔嚓”一声,长刀断成了两截。 长刀一断,李定国手上劲一松,一个转身差点没站稳。他急忙稳住身形,又准备找武器再战,却发觉乞斤只跪在原地不动了。一股血污,从乞斤只颈部的盔甲缝隙中汩汩流出,很快浸湿了好大一片地面。 一个亲兵过来扶住了李定国:“将军,你没事吧?” 李定国喘息了几口:“嗯,还好!这厮好大的力气,肘子甩一下,差点没把我肋骨打断!对了,你把他的头盔掀了,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亲兵上去,费了番功夫,才把头盔除了下来。 “啊,原来是乞斤只,难怪如此扎手!多年以前,乞斤只就是狼族的万夫长了。这次攻城,肯定是他指挥。你把他的脑袋砍下来示众,好好打击一下狼族的士气!” 亲兵依言,找根长*枪把乞斤只的脑袋高高挑起,一边学着丁三儿的样子,带动周围的兵丁民众齐声大呼:“李将军亲自上阵、乞斤只已然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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