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琏二哥有没有这种感觉,好像这日子跟咱们想的,有点不大一样?”宝玉冷不丁问,“我有时晚间做梦,会梦见咱家也跟史家,跟宁府一样,呼啦一下就败下去了,获罪的获罪,流散的流散,待到早间醒来的时候,一想才想起,抚抚胸口庆幸,还好,咱家还没败。”
宝玉说的“没败”二字,在贾琏看起来,也不尽然。与史家和宁府不同,荣府与王家,不是像宝玉说的那样,一夕之间就“树倒猢狲散”,而是慢慢地、无声无息地,从官场中体面退场。贾史王薛四大家的盛况早已不复,所谓“护官符”早成一张废纸,贾琏虽然仕途平顺,但是在朝中他只能独力支撑,在他身后,荣府只会成为普通的乡绅富户,渐渐地泯然众人。
但即便如此,荣府子孙有继,生活富足,不曾遭受抄家下狱之苦,他们依旧是幸运的。
“好些姐姐妹妹的生平故事,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和我脑海中的不一样。甚至有些姐妹我都无缘识荆,实在是可叹……”宝玉说着又胡愁乱恨了起来。
宝玉这么一说,贾琏突然也想起来了。他也有这种感觉,好像很多事都不大一样了,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他这一生中的不少起伏都抹平了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贾琏正在沉思,忽听得外头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佛,接着道:“若有那命格不符,运数颠倒之事,我们善能解决。不能解决的,至少也能解释。”
好么,这个词儿,倒是新鲜有趣。
不晓得为什么,贾琏即便在二门内,也能听见荣府的门房在驱赶来人,“没看见人家在办喜事儿么?你们这和尚道士的,别来咱们府上凑热闹行不行?”
只听那敲木鱼的赶紧答复:“我们不进府,不进府!我们就是等那需要解惑的出来,他自己会出来。”
贾琏听见这话,便觉身不由己,抬脚迈步,便马上来到了荣府门外。果然见门外有一个癞头和尚,一个跛足道士。那和尚用木鱼槌指着贾琏,笑道:“瞧,这不就出来了?”
贾琏望着眼前这一僧一道,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觉得那道士突然塞了一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我有个好东西给你。这叫做风月宝鉴,此物出于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
旁边那和尚赶紧喊停,“这套陈词儿,就别拿出来反复说了。贾大人,你若想知道前因后果,就看看这镜子,只不过切记一点,先看反面,最后看正面。依这顺序看过,你会明白一切。”
贾琏陡然被人塞了面镜子在手里,有些茫然,低头便看,只见那和尚将镜子递到他手里的时候,便是反面。
贾琏看着镜子中的镜像,渐渐地,觉得他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见镜子中他的人生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少年时固然是意气风发,但却庸碌而不自知,只晓得忙些庶务,无缘仕途固然是坐拥娇妻美妾,心思却全在偷鸡摸狗上,再加上膝下无子,令他孝期纳妾,导致夫妻反目,宅无宁日……他们夫妻又亲手埋下无数隐患,最终荣府也和宁府一样,落得个抄家的下场。
最诡异的是,荣府被抄,竟然是为了二十把扇子,而那扇子的原主,竟和他的知交好友石咏生得一模一样。
贾琏默默地看完,心中谜团更甚,想起那和尚道士的话,疑疑惑惑地举起手中的镜子,翻过一面。只见那正面立着一个人,满眼依恋,望着贾琏。贾琏却全无印象,根本记不起来了。
“你是谁?”贾琏记起刚才那和尚说的,先看反面,再照正面,就能明白一切。他晓得这个人是解谜的关键,可是他真的记不起来京中的这名俊俏小生了等等,俊俏小生?
贾琏刚刚生了些印象,忽听镜中那那人开口道:“原来郎君已经不记得璃官了……”
璃官?!
贾琏一下子全记起来了,微山湖上遇水匪,生死一线,什么是情,什么是义,什么是兄弟……这一生他到底想要什么,就是在那一刻,生死之间,他突然就全想明白了。
原来他的人生,连同荣府的运数,竟能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与转折,一切都源于此,源于与好兄弟石咏同行南下,源于微山湖上遇到的危难,源于为了护住他而死在他眼前的璃官。璃官并非就是那个转折点本身,但正是因为他,才令当时的贾琏能够顿悟。
“郎君记不得璃官,才是好事……既然郎君早已放下,璃官终可以放心去了。”镜里忽然传出这样一句,紧接着镜中的伶人突然转身,镜面竟升起雾气,璃官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仿佛就要从镜中消失。
“等等!”贾琏突然一声喊,仿佛想要留住璃官,但他心中其实只有一个意思想要表达,“璃官,谢谢你!”
“老爷,您怎么到这儿来了?”门房似乎刚刚注意到贾琏。贾琏一醒神,问自己,难道是在做白日梦?可是刚才镜中所见,全都历历在目,令贾琏印象深刻,根本不像是梦。
贾琏一时默默地立在荣府跟前,望着自家门楣上高悬的那一块书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再看看隔壁已经改换门庭的宁府,心里感慨万千。
忽听宁荣街尽头蹄声的的,有一骑自远而近。骑手认得贾琏,大声喊:“贾大人,小的是都察院石喻石大人的家人,特来给您递信儿。小的主人接了兄长的家书,我们大老爷石咏的座船,已经回到了广州了!”
这一嗓子,令贾琏彻底抛却了心中那些感慨,心思重新转回现实中来。他大踏步地迎上前,高声问来人:“真的吗?你们石大人,他可好?”
来人已经奔至贾琏面前,赶紧下马冲贾琏行礼:“贾大人请放心,信上报了八个字,自澳洲返,阖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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